【隨著農場發展,轉業軍人的大部隊開始出現調整。一些有政工經驗的人被調往分場部或總場部去“蹲機關”,有技術專長的則被調往農墾局所屬的工業企業,像我這樣教語文的卻不是搶手貨,隻能天天啃地球,連作家夢也做不成。春節寫出兩章後,三四個月過去了,到現在一章都沒寫出來。說到底,還是勞動過於繁重,沒有精力。寫作需要激情,一天到晚累個賊死,大腦處於麻木狀態,根本不想動筆。像割羊草那樣的“趣味勞動”是很少見的,大部分都是極為枯燥的田間勞動,除了消耗體力外,激發不出任何寫作靈感。我覺得我要這樣幹下去,最後就跟那棵遭雷擊的樹一樣,所有的熱情和幻想都會化為煙與灰。
那天割完羊草回來,在夥房吃飯時碰到雷菲。她說她這陣子當起了統計員,明天要丈量荒地,想找倆跑腿的,問我願不願意去。我說太願意了!隻要不鋤大地,幹什麽我都願意。麻永昌在旁邊嚼著高梁麵菜團子,當即舉手,嘴裏嗚嚕著,表示參加的願望同樣強烈。雷菲跟他也熟,笑著答應了。飯後我倆趕緊找蘇啟尚請假,老蘇挺痛快,當即點頭應允。
第二天一早吃過飯,我們仨便往北邊新開的荒地走。雷菲隻帶了一個軍用挎包,裏麵裝著筆和記錄本,她說丈量工具已經讓馬軍利開著拖拉機帶過去了。麻永昌一聽馬軍利在,高興地手舞足蹈:“這下好玩了,有拖拉機可開!”
我說:“他能讓你開?車隊有規定,外人不準開拖拉機。”
麻永昌滿不在乎地說:“那是外人,我跟馬軍利怎麽能算外人呢?”
我覺得奇怪:“你跟他還能有我跟他熟?”
麻永昌大咧咧地說:“當然我跟他熟了!修水庫那會兒,我在伐木隊幹了一個多月,天天往他的拖拉機上掛大木頭。掛完我就凍成猴了,趕緊鑽進駕駛樓。你說裏麵哪樣東西我沒摸過?到後來我都能自己把拖拉機開走。”
我不相信:“你就吹吧,在裏麵坐會兒你就能開了?馬軍利敢讓你開嗎?
麻永昌白了我一眼:“這話說的!鋤地我不行,開車我可會,美國軍用大卡車我都開過。以前我當夥計,啥都得幹,經常給商號拉貨,一天開三五百公裏是常有的事,路上車壞了也是我自己修。老板專門讓我跟一個老司機當了半年學徒,要不也不敢讓我上手。馬軍利是看出我有基礎,才會教我開斯大林80。換一個人,哪能碰他那個寶貝疙瘩!”
到了地頭,馬軍利開著拖拉機剛剛走完一個來回,後麵的五鏵犁上坐著“扶犁手”小董。馬軍利下來打了聲招呼,又跟雷菲開了幾句玩笑,然後領我們到旁邊一棵大樹底下,指著一隻麻袋說:“工具都在這兒了,我捆到拖拉機頂上帶過來的。駕駛室裏放不下,尤其那兩根杆子太長了。”麻永昌對這些東西沒什麽興趣,把馬軍利拉到一邊,嘀嘀咕咕了好一陣。我幫著雷菲整理工具,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覺得兩人挺親密,看來完達山裏培養出革命真情來了。接著我們仨開始幹活,馬軍利回去犁地。
這丈量的工作並不複雜,但確實需要跑腿。雷菲把經緯儀架在荒地西邊,我跟麻永昌各背一包定位樁,腰裏別著榔頭,帶上繩杆進入荒地。所謂繩杆,是一根50米長的測量繩,兩頭拴上木杆。每人拿一根杆,一人先往東走,等繩子抻直了就停下,把杆立在地上,然後看雷菲手裏的小旗調整位置。她用經緯儀上的望遠鏡瞄準兩杆,直到三點連成一線,就舉旗示意前頭那人把定位樁打下。後麵這位再跑100米,到前麵立杆、打樁,如此這般,循環往複。等我們跑到荒地盡頭的一處岩丘,就在那裏打下最後一根定位樁,算是把長方形荒地的一邊量完。之後雷菲扛著經緯儀走過來,我們再用同樣方法丈量另一邊。等四個邊全都打完定位樁,已經到了下午3點。
這時馬軍利剛好把拖拉機開了過來,麻永昌早按耐不住了,跑上前去,鑽進駕駛室,看著像回自己家似的。我不敢開拖拉機,卻想過過農具手的癮,就到底下跟馬軍利請求。他倒挺好說話,讓小董把犁椅騰給我。小董向我簡單交待一下操作要領,馬軍利喊一聲:“坐穩當了!”隨即腳踩離合器,當胸一抱操縱杆,順手推上三檔,加大油門,機車頓時發出隆隆巨響,徐徐向前移動。我敏捷地扳下升降杆,隻聽得哢嚓一聲,鐵鏵紮進厚厚的土層。馬達的轟鳴和履帶的鏗鏘,組成了喧囂的聲浪,敲擊耳膜。恰恰在這喧囂聲中,我獲得一種特殊的安寧,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圍護著我。而且令人驚訝的是,坐在犁椅上眺望草原,比站在地麵上瞧見的要小多了。這讓我莊嚴地意識到,人類正在征服大自然!腳下的大犁像把巨型鋼梳,正在給亙古荒原梳妝打扮哩。剛翻過來的沃土,像滾動的黑色巨浪,閃爍著烏金般的光澤。一群鷗鳥跟在犁後盤旋,不時下來捕捉土裏的爬蟲和卵蛹。空氣中散發著泥土的芳香,讓我感到渾身舒暢,胸膛裏激蕩著一股豪情:北大荒多麽可愛!生活是多麽可愛啊!】
2019-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