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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39) 采菊東籬下

(2020-09-18 18:41:44) 下一個

【對於房建隊的工作,各隊都給予大力支持,承包了伐木、割草這些野外勞動,他們隻需呆在營地上,專心致誌地建設家園。6月的一個清晨,馬棚隊由“熱特”(一種捷克製的輪式拖拉機)拉著,到南邊的大草甸去割羊草。下車後,迎麵是一片被薄霧籠罩著的幽靜叢林。微風徐徐吹過,挺拔的白楊樹不安地瑟瑟作響,隨之而起的是露珠撲簌的滴落聲,啄木鳥的篤篤聲,和我們撲通撲通的腳步聲。這些聲響都給霧氣裹住了似的,聽起來有一種凝重感,似乎傳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

走出叢林,一條水線橫貫而過,像條蜿蜒遊動的大灰蛇,攔住了通往草甸的去路。我們拎著鞋襪橫穿過去,水深僅及膝蓋,非常清洌。水下青苔軟滑細膩,像在給腳底做按摩,讓我真想多踩一會兒。水麵有七八十米寬,當間是一叢蘆葦,我們從旁邊經過時,躥出兩隻蓬頭紅嘴的秋沙鴨,慌慌張張地貼著水麵飛行,沒入遠處霧氣隱隱的草甸中。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霧氣向北邊的完達山逃逸。湛藍的天空和碧綠的草原像兩幅畫卷同時打開,我們就在這廣闊的天地間遊蕩。沒腰深的羊草有如湖水在身旁蕩漾,野花的香氣陣陣襲來,讓我感到迷醉。回頭再看水線中的莎草,此時像女妖似的露出纖細的莖幹,搖曳不停,上麵沾附的露水熠熠發光,好似無數碎鑽鑲嵌而成。水線對岸長著一片鮮麗的金針花,其間夾雜一叢叢五花草,有如一幅燦爛的織錦,幾隻紫燕在上邊輕快地翻飛鳴叫。

隊長蘇啟尚停住腳步,用鐮刀在空中很寫意地一劃拉,說道:

“我看就在這兒下鐮吧,由東往西割。別到處亂割,剃成癩痢頭,將來不好幹活。踏查隊說這是大湫窪最好的一片草場,咱們的拉合辮房都指著它了。記住每捆直徑25公分——瞧我,就這麽粗,兩隻手基本上能攏得住。要捆紮結實,每人的定額是120捆。”

既然有了定額,隻要保持一致的前進方向,各人可以自由選擇作業地段,找些能聊天的夥伴一塊幹。不過眼下我寧願單獨勞動。我自感勞動技術已經較為嫻熟,無需出大力流大汗,就能完成定額,不落人後。我愛戀這草原,願被她擁在懷裏,使自己忘卻世間的紛擾,享受大自然賜予的寧靜。為此我特意選了個僻靜的邊緣地段,放下肩頭的軍用挎包,彎腰握刀,伸開五指,拽住一大把草,讓鋒利的刀尖貼著根部優美地旋過去,羊草發出柔韌悅耳的滋滋聲,馴服地倒在腳邊。割斷的莖幹冒出點點乳白汁液,散發出一股特別的清香。我又連割幾把,捆成一束,抱起來豎立在地上,掛上挎包,作為自己“領地”的標誌。挎包裏裝有一小塊伊拉克棗糕、一塊折疊好的塑料布和一本袖珍英漢詞典,這是跟著葉林楓邯鄲學步的結果。受他的影響,我沒有追隨當時的熱潮學習俄語,而是選擇了英語。當然我的興趣也就是背背單詞,認讀一些簡單對話。在這大荒原上,英語實在沒有用武之地,隻不過腦子太閑了,得在勞動間歇給自己找個事由,要不然老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這大概就是小知識分子的劣根性,到棺材裏也改不掉。

我不緊不慢地幹了起來。這樣的勞動富於詩意,不像搞競賽,你追我趕,汗流浹背,疲於奔命,不僅體力消耗大,而且在心理上有壓力。當然,偶而搞一兩次是可以的,顯示一下實力,滿足一下好勝心。老是“插紅旗、拔白旗”,就把勞動那點樂趣全破壞掉了。陶淵明再有才情,要是整天跟著石濤一起玩命,怕也寫不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句子。

在農業勞動中,鐮刀的用途很廣,所以我注意盡快掌握割的技術。同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何磨刀也大有講究。上周,我把自以為磨快了的鐮刀交給一位老職工鑒定。他眯起眼來對著刀刃瞅了瞅,又拿指甲蓋在刀口上輕輕一拉,搖搖頭說:“還不行——你瞧,指甲在刀刃上打滑。磨刀不能性急,刀口跟磨石的角度要小,手不能發飄,才能把刀口磨薄。”他邊說邊操作,我用心看著,揣摩要領。磨好後他讓我自己試,我學他的樣,用指甲在刀刃上輕拉,拉不動。我走時他又送了一片磨石,上端穿個小孔,讓我掛在腰間,幹活時可以經常打磨刀刃。

現在我的右臂在不停揮動,意識卻漸漸模糊了,好像天上飄動的雲絮。筋骨不斷舒縮,讓我置身於一種輕微的疲勞之中,幾乎感覺不到時光運行。當我直起腰來回首一望,好家夥,身後躺倒的草束已經那麽多!我為自己創造的勞動成果而驚喜。稍作休息,我又割了起來。時間好像一條永無止境的河流,我好像能夠這樣永無止境地割下去。】

2019-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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