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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35) 鼓動家

(2020-07-30 09:02:02) 下一個

〖上午9時在車站廣場召開萬人大會。會場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氣氛熱烈。

台上有位身穿將軍服的首長正在講話:

“同誌們,我們現在來到什麽地方啦?”

“北——大——荒!”

“我看你們的回答隻對了一半,我們沒來時這裏叫北大荒,現在我們來了,要用我們拿過槍的手,把荒野變成良田,把沉睡千年的北大荒變成富饒美麗的北大倉!”

(台下鼓掌)

“全國人民正在鼓足幹勁執行第二個五年計劃。你們都是當排連長的,我也當過排連長,同誌們,在戰場上衝鋒的時候,排連長是衝在部隊的前頭,還是跟在部隊的後麵呢?”

“衝在前頭!”

“對,應該衝在前頭。那麽開發北大荒呐?”

“也一樣!”

“遇到困難怕不怕?”

“不怕!”

“苦戰三年行不行?”

“行!”

“那好,我們有這樣的英雄氣概和革命幹勁就好啦!我們是共產黨和毛主席培育出來的隊伍,必須保持和發揚解放軍艱苦奮鬥的光榮傳統,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戰勝任何困難。說到困難,當前就有一個具體問題需要解決,來到這裏的轉業軍人很多,汽車運不過來,怎麽辦呢?現在0936部隊的龍震山同誌提出倡議:不坐汽車,走路。走上三兩天就到農場了,早走早到,早到早生產。我看這個倡議很好,有革命幹勁,不知道大家同意不?”

“同意!”

“同意,明天就出發。記者來了沒有?馬上給北京拍電報,把這條消息發出去。同誌們,你們有的帶來了愛人、孩子,還有的在火車上生了孩子。這些孩子長大後,比我們強多了,既有文化又有光榮曆史。他們會向別人講故事說:我的爸爸當過紅軍、八路軍、新四軍、解放軍、誌願軍,又是開墾北大荒的先鋒,我還是火車上生的哩!同誌們,開墾北大荒是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一件重大而艱巨的任務,黨和國家把這樣的任務交給我們,這是對我們的信任,也是我們最大的光榮!”

這位鼓動家又探出身軀大聲問台下:

“龍震山來了沒有?”

西南角有人應答:

“他在這兒呐!”

“讓他站高些,跟大家見見麵。”

……

第二天一早,城北公路揚起滾滾塵霧,成千上萬名墾荒者奔赴各個農場。滿載行李的汽車,像蝸牛似的爬行著。道路給步行人群堵塞了,汽車喇叭在聲嘶力竭地呼叫,可是蠕動的隊伍中誰也不理睬,隻顧趕自己的路。在十字路口站著一位荷槍戰士,不停揮舞紅旗,指揮各路車輛行進。

北大荒的天氣像愛使性子的女人的臉,說變就變。行軍第二天,忽然轉了風向。滿天彤雲密布,轉眼就飄灑起春雪來了,細細碎碎的雪花在風中旋轉飛舞。一輛輛超載的汽車,像扭秧歌似的行駛在公路上,車輪駛過,泥漿飛濺,留下兩條轍印。泥水帶著浸透的汙雪,在道邊潺潺流淌。

路越發難走了。春雪留不住,每個人的帽子、棉衣、背包都是濕漉漉的,死沉死沉。體溫融化了落下的雪花,變成一顆顆水珠,它們匯流在一起,沿著脊梁骨往下淌,渾身透涼。背帶把肩頭磨腫了,承受全身重量的腳掌打泡了,出血了,傷口被泥水揉搓擠壓,生疼生疼的。這真是一條該遭詛咒的道路啊,它那像樹膠般的粘性,不斷消耗著每個人體內儲藏的能量。

餘抱一懶得和同伴們言談說笑,他默默地忍受著寒冷、疲乏、饑餓、疼痛……。現在他有點後悔了,臨行前不該退回老陳送來的“乘車證”。老陳知道他有靜脈曲張的病史,以此為由,他是可以不參加徒步行軍的。可是盡管對方一片誠意,他卻斷然拒絕了。這是一刹那作出的決定,沒有經過大腦思考。是不願意被他人視為弱者,還是在有意無意地磨煉自己?他沒有興趣深究。

到現在為止,已經走完一大半路程,剩下的不過20餘裏,一下午足夠了。穿過又一座“雪山峽穀”,地勢升高,都是平路,大家兩腿生風,情緒又活躍起來。餘抱一慶幸“靜脈曲張症”沒有翻臉,始終與自己“和平共處”。現在他有把握走完全程了。為此他需要小憩一下,暫時退出行進的隊伍,做做腿部按摩,也為了再次領略北大荒的奇特景觀。

這實際上是一種人造景觀,它往往出現在沒有屏障的低窪地段上。兩側的雪崖足有三米高,公路穿行而過,顯得格外狹窄。起初眾人以為這是荒原大雪堆砌的自然奇景,正好符合想象中“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北國風光——江天奇確實激動地放聲朗誦起《沁園春·雪》來。但是美妙的想象替代不了真實成因,原來這些雪穀是推土機手的傑作。每次鋪天蓋地的“大煙泡”過去後,公路嚴重堵塞,推土機晝夜不停地排除雪障,致使公路兩側的雪牆迅速增高。走進這人造雪穀抬頭仰望,青天也變成了長條形。由於推土機在操作過程中不斷向雪牆施壓,加上陽光直射時間隨雪牆加高越來越短,所以北大荒這種奇景能保持到5月初桃花水泛濫時才完全消失。

餘抱一放下肩頭的背包,感到一身輕鬆。他繞到雪穀背麵,想看看它的全貌。突然,他發現遠處有個小紅點。這會是什麽呐?是誰丟失的物件?他慢慢向它靠攏,到了近前,心突地一沉,呼吸也急促起來。

雪堆裏半掩著一個繈褓!

他躬身扒開繈褓下半截的積雪,把它移到一塊裸露的幹土上。繈褓是一條嬰兒用的小方被,被麵是農村常見的紅底白花棉布,裏裏外外早已被雪水浸透了。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被頭一角,裏麵露出一張圓圓的灰褐色的小臉,雪水在麵頰上留下幾塊汙斑。瞧模樣周歲左右,像是一個男嬰。

這是他遇見的第一個在開發北大荒過程中的獻身者。嬰兒的父母估計是最早一批進點的,那時氣候寒冷,這嬰兒可能途中得了病,無處就醫……。餘抱一默默站立著,為死去的孩子致哀,腦中同時盤算該怎麽辦:總不能再埋進雪堆裏去,積雪很快就要化完,嬰兒將成為餓狼的美味佳肴。他環顧四周,往北走30米有個土丘,陽麵已露出大片幹土。他雙手托起潮濕的繈褓,快步走到土丘旁把它放下,然後從腰間拔出匕首,揮動手臂挖掘。表層土壤已經化凍,很鬆軟,往下挖10公分以後,卻變得堅硬起來。不成,這樣進度太慢了,得想個辦法。

他摸出火柴,身旁的枯枝幹草有的是,很快土坑裏燃起了熊熊烈火。10分鍾後,他把餘燼清除幹淨,再挖就容易多了。墓穴深度已有半米左右。在把繈褓放進去之前,他又掀開被角,從裏麵抽出些棉絮來,輕輕擦去嬰兒臉上的汙跡。孩子現在靜靜地躺在墓穴底部,看上去像是一個舊洋娃娃。他從襯衣口袋裏抽出一方手帕,覆蓋在他臉上。他半跪著捧起溫熱鬆軟的泥土,一把把撒進穴內,很快堆起一個小墳頭,又轉圈把鬆土拍拍,但是不敢拍得太瓷實,害怕壓著睡在裏麵的孩子。最後他站起身來,把周圍的地貌特征重新掃視了一遍,興許以後還有可能再來……不過他馬上又搖搖頭,否定了這一想法。

不知不覺中,夕陽已經西落,把半個天染成血紅色。他心頭有一股蒼涼悲壯的感情在湧動。他默默地上了路,努力驅散那死嬰的麵影,不願再想起,匆匆去追趕自己的隊伍。〗

1959-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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