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結束後再回馬院,房產科把我分到了三號樓420房間。和我同屋的叫李天勤,馬院化工係畢業,留校做輔導員,管著88級三個班。馬院比較有自知之明,規定剛留校的畢業生不能帶課,隻能當輔導員,抓政治思想工作。我們這些外來的和尚倒是可以上講台。輔導員因為要接待學生,住宿標準是兩人一間,而一般老師是三人一間。我運氣不錯,和李天勤分到一起,得以享受輔導員的待遇。
李天勤人很勤快,每天不斷掃地、拖地、擦桌子,床單抻得沒有一道皺褶,被子疊得如刀削斧剁般整齊。我這人素來邋遢,和他住在一起倒是進步許多,至少知道早上起來疊被子了。我要是不疊,他就一聲不吭地替我疊好,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李天勤有時帶我去化工樓值夜班,任由我在實驗室鼓搗那些瓶瓶罐罐,用顯微鏡看螞蟻腦袋。後來我琢磨出怎樣用烘箱烤白薯,烤得糖稀直流、滿屋飄香,害得他每次都要把換氣扇開上一個鍾頭,以免第二天上實驗課讓學生發現。我還從實驗室拿走幾瓶食用香精,有香蕉味、蘋果味、桔子味、菠蘿味,每天喝水放一點。剛開始挺好喝,後來越喝越惡心。李天勤告訴我,沒有稀釋的香精比大糞都要臭,他自己從來就隻喝白開水,連可樂都不喝。
我覺得李天勤這人實在是太完美了:熱情、寬厚、細心、整潔……他不光可以當學生的輔導員,而且可以做我的學習榜樣。直到有一天——
當時寒假剛結束,我返校比較早,正在宿舍床上睡覺,他提著箱子從家回來了。見我被吵醒,他有點抱歉,但又有點莫名的興奮。他坐在我的床邊,和我講起在家過年的熱鬧景象。講著講著,不知怎麽扯到中學那會兒。他說有一年他沒回家,是在學校過的年。整個學校隻有他和另外一個男生。他倆搬到一個宿舍,一塊看電視,聽新年的鍾聲。他倆都很想家,覺得很孤單。天很冷,外麵下著鵝毛大雪……“後來我們鑽到一個被窩裏,互相摟著睡覺,真暖和呀!”他含情脈脈地挨過來,對我說:“咱倆也擠一個被窩睡吧!”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一拳把他打得倒退幾步,指著他鼻子罵道:“你他媽的給我滾一邊去!再跟我起膩我錘扁你!”他睜著眼睛,又驚訝又傷心,一聲不吭地轉身收拾行李去了。我也是又驚又怒,一宿都沒睡踏實。
從那以後,我和李天勤之間仿佛有了一堵無形的牆。他仍然那樣熱情、寬厚、細心、整潔……可是在我眼中變得那樣怪異。他再沒有對我起過非份之想,但我絕對不允許他碰我。即便有時他隻是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也一抬手把他搡到一邊去。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談論過他的異常性格,在老師和同學心目中,他依然和藹可親、受人尊敬。
李天勤後來到美國去讀博士。出國之前,他找了一個相貌平平的老婆。前兩年我居然在校園裏又碰到他。他說幾年來他一直在美國,終於拿到了綠卡,這次專程回來看望父母和導師。我問他有孩子嗎?他搖搖頭,“我早就離婚了。”我一時無話可說。他問我要了電子郵箱,每隔幾天就給我發封信:或是寫幾句問候語,或是粘貼一篇他自認不錯的文章,但我從未給他回過信。後來見他發得太頻繁,我幹脆把信箱密碼換成一串我自己也記不得的亂碼,然後把寫有亂碼的紙片撕碎,扔到馬桶裏放水衝掉。
我再也打不開那個信箱了。
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