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阿姨:
你們好!
收到你們的來信,我十分高興。叔叔來京之前我曾經有點緊張,因為我自知並不屬於那種“人見人愛”的青年。不過思前想後,我還是決定坦誠相待,讓您看到一個真實的我,因為縱使我善於演戲,我也不能演一輩子。和您見麵以後,我很快便感到踏實了。您和我父親是那麽相像:正直、真誠、開朗、清高,這是我最熟悉、也最感親切的一類人,在這類人麵前我用不著作任何掩飾。
一切都那麽自然,那麽順理成章,這是我和清月相識後便有的一種十分奇特的感覺。我倆之間並無慣常的猜疑和考驗,就象荷葉上兩顆純淨的露珠,慢慢地滑向葉子中心,最後悄然融合,再也分不開。
從小到大我都在做一個美麗的夢,夢中的影像總那麽朦朧,若即若離,如霧裏看花。然而去年10月的一個星期一晚上,一個如此精致、如此純淨、如此明亮的女孩終於走出了我的夢境,靜靜地坐在答疑室辦公桌的對麵,臉上漾著天真的微笑。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做“動人”:那是一種天啟,是神靈感召,是上帝之手在我結滿蛛絲的心弦上撥響的第一個音符。我一下變得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起來,逗得滿屋的女生笑個不停。盡管隻是間或瞟一眼這個身著玄色上衣的女孩,但我心裏很清楚,她是我唯一的聽眾。
10點了,女生們都到樓下自習教室取書包去了,這個女孩依然靜靜地坐在那兒。我的心一下沉靜如深潭,沒有了剛才的燥動。眼前這個人兒就象我的親人,我的小妹妹。不知不覺間我向她講起我的故事,那些塵封的日子又為她打開。我是個裝在套子裏的人,沒有哪個學生了解我的過去。在他們眼中,我是個神童兼怪人,周身布滿靈氣和怪癖。我清楚地知道旁人怎樣看我,但我從未試圖袒露自己——這是件十分危險的事。然而在這個女孩麵前,我卻沒有想到設防,因為我知道,她絕不會傷害我的。
分手時我問她叫什麽名字。這問題挺不禮貌,因為我已經點過兩次名,可眼前這個女孩卻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她說她叫夏清月。人如其名,她正象月光一樣明亮而柔和。我並不能說那天晚上我便“愛”上了清月。我曾經有過痛苦的感情經曆,在她出現之前我早已心如死灰,甚至將全部女人都視為“隻有觀賞價值的、不可理喻的物種。”現在她喚醒了我童年時便有的一些美好的感覺,但我已不敢奢望上帝能再降福於我。有這樣一個小妹妹,甚至隻是一個愛聽我講故事的女孩,陪我度過哪怕一學期的時光,我也該心滿意足了,我不是早已認定今生將娶寂寞為妻嗎?曾幾何時,我的生命瀕臨崩潰,現在剛剛掙脫苦海,勉能寧靜度日,難道又要得隴望蜀嗎?再說,她和我相差一個時代:我已29歲,她才20歲;我是“紅旗下的蛋”,她是“追星一族”。這個“代溝”能跨越嗎?我已過了一見鍾情的年齡,現在必須用冷靜的目光來看待這個闖入我生活的女孩子了。
下個星期一我從晚上8點等到8點半,不見一個人來。我感到有些失落,但談不上難受。我還沒有向這個女孩投入太多的感情。我想這很自然,她不過是我教過的一千多學生中的一個。上回我可能有點自作多情了,但我並不感到羞愧,那雙安詳柔和的眼睛是不會射出嘲弄的目光的。人生在世,大都萍水相逢、相聚無多,我何苦要去鎖住一份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情感呢?那晚她陪我這麽久,我應該感謝她。我還有許多“大事”要做,它們需要我動用全部的智力貯備,我沒有時間再象以前那樣顧影自憐了。這些想法當時隻在腦中一閃而過,我便從眼前抹去了那張可愛的臉龐,靜靜地收拾好東西,一個人回宿舍看書去了。所謂情緣,當初真是纖細如絲,一陣清風便將它吹得無影無蹤,倘非冥冥之中真有雙手,又怎能將它找回來重新接起呢?
第二天中午在係裏吃飯,辦公室秘書小黃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昨天你走後不久,有個女生找你答疑。”我的心“咯噔”一下:也許我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周三晚第一節“專業英語”下課後,我走下講台,若無其事地問道:“禮拜一誰來找過我?”“我!”坐在第一排的夏清月應聲答道。果不其然!我不露痕跡地說:“我一向有個規矩:隻等學生半個小時,不想叫你撲了個空。”她說:“上回我見人那麽多,所以這回去得晚了點。”我想了一下:“這樣吧,明天晚上你去我宿舍吧!”她笑著問旁邊的室友兼死黨唐文燕:“你陪我去好嗎?”唐還在猶豫,我便道:“去去又何妨,我那兒又不是龍潭虎穴。”大家都笑了起來。清月後來解釋說:“一個人到男老師宿舍多害羞呀!”不過當時我想,她對我存有戒心。這很自然:一麵之交,我並不能證明自己是個“不欺暗室”的君子。
次日晚上我把宿舍收拾一新,8點鍾,兩個女生準時來了。我用半個小時便解答了她們的疑問,然後聊起學問上的事。我把自己剛發表在《××研究》(一級學術期刊)上的論文拿給她們看。在這篇文章中,我提出了一個學術界從未有過的新觀點,所以馬上被主編看中。我對自己的成果非常自豪:在這個古老的學科裏,居然還能找到一塊前人沒有翻過的石頭。我向她們介紹了我的整個研究過程,告訴她們不要迷信書本,而要保持懷疑一切的精神。我一向不愛顯擺,那晚卻如此張揚,現在想起來還是難為情。不過,我實在太需要利用每一個機會讓她了解我了。我真嫉妒她的同學,他們有那麽多時間和她相處,我則生活在聚光燈下,一舉一動都需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這是清月在成為我的女友之前唯一一次造訪寒舍,以後相見都在辦公室。每個周一晚9點半準會有幾下輕輕的敲門聲,隨後便探進一張可愛的小臉,歪著頭衝我嫣然一笑。下來便是每周最溫馨的一個小時。我和她聊了無數的話題,有歡喜,有悲苦。歡喜時她陪著我一起開心地笑,悲苦時她用溫柔的目光輕輕撫摸我心中的傷口。我成了全係老師中最遵守答疑製度的人,其實每次答疑不過是一刻鍾的開場白。然而清月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刻苦,她把每一頁課文都翻譯了出來。這刻苦叫我感動,因為我隱隱覺得(她後來證實了這一點),她是為了讓我高興才這樣做的。
這期間她隻有一次爽約。那天係裏分了一箱青蘋果,個頭很小,咬一口倍兒酸。他們說味道尚可,但我的牙怕酸,一個也吃不了。想想不如送給清月——盡管送一兜子比乒乓球大不多點的酸蘋果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這恰好可以不顯山露水地向她暗示一份微妙的情感。我把帶來的蘋果倒在辦公室的一個空抽屜裏,然後坐立不安地等著她的到來。9點半,“當當當”,那響聲聽上去多麽悅耳!我跳過去把門打開,卻冷不防嚇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竟然是唐文燕!她怎麽來了?我無暇多想,趕忙在桌前坐下,收攝心神,一本正經地給她答疑。臨走時她有些古怪地笑著問我:“老師你怎麽老咳嗽,是不是有氣管炎?”這突來的關心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是機械地答道:“沒有,天冷,穿得少了點,你不用擔心。”送她出門。看看表,10點半了,清月還沒來。一股刻骨銘心的傷痛驀然襲來,我不敢再呆下去,把蘋果又全倒出來,拎回了宿舍。
周三晚在去教室的路上卻碰到清月,縮在一件長袍中,隻露半張小臉,活像一個好容易才從床上爬起來、卻還不願鑽出被筒的小孩。見著我,她調皮地一笑:“禮拜一晚上等急了吧!”恨得我牙根癢癢的。她說趙大強介紹她和另外一個女生去什麽鬼地方“試音”,看到的卻盡是些梳著大辮子的男人,把她倆嚇得夠嗆。好在這些人的舉止並不象他們的裝束那樣出格,試了音說不合格,放她倆一溜煙地逃生回來。趙大強是我的室友,平常大大咧咧,嘻嘻哈哈,跟我倒是挺要好。他這學期也教956班,和學生混得很熟。當時我一肚子怨氣都撒在他頭上:“這家夥淨幹些不著四六的事,以後千萬別再聽他的。”清月倒是笑著說:“你別擔心,其實也挺好玩的。”下周一晚,我終於把那兜蘋果推銷了出去。她很自然地接過手,反倒叫我有些心虛,此後一直沒敢問她蘋果好不好吃。
轉眼已到學期末,回家的車票還沒搞到。趙大強介紹我去一個訂票點試試。我本打算18號走,卻買回來一張第二天14號的。晚上鬼使神差般又在圖書館前碰到清月,便帶她去辦公室。我告訴她,她的專業英語得了92分——這是她該得的。又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我非常想在走之前問她一個問題,可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我從來沒有當麵向一個女孩問過這樣的問題。媽媽從小便教育我在女孩麵前要“穩重”,稍一犯規便罵我“輕浮”、“賤骨頭”,搞得我現在想“輕浮”一下都困難,平常說話滔滔不絕,關鍵時刻卻笨嘴拙腮。耗了一個小時,最後隻是輕輕拍拍她的胳膊:“趕緊複習去吧,我也要回宿舍打點行裝了。”
寒假的一個月裏我隻幹了兩件事:一件是寫碩士論文,另一件便是想她。每天走在郊外的長堤上,看著漫天飛舞的花風箏,聽著耳邊劈叭作響的鞭炮,我總想:遠方的小清月在做什麽呢?閑適的家居生活使我有充分的時間思考我倆的關係,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我眼前閃現,當時並未留心的種種細節也都浮出腦海,讓我反複回味,揣摩其中的深意。快放假時我終於對自己說:“我確實已經愛上了這個小姑娘!假如她也愛我,我要感謝上帝一輩子;假如她不愛我,我要立刻斬斷情絲,否則會被這烈焰燒得屍骨無存。無論如何,開學後一定要馬上問個明白!”
開學後不久便在食堂相遇。她指著自己的臉笑問:“我是不是胖了?”我傻乎乎地回了一句老實話:“是胖了!”便再無下文。食堂這四處彌漫的漚菜味足以把任何勇氣都撲滅。好在還有時間。
又是周一晚上。我雙手抄兜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不時看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針漸漸滑向9點半,三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清月依然蹤影皆無。好在這回我對上帝的幽默已經有些心理準備,知道他在關鍵時刻總愛作弄我一把。反正還有時間。清月你這鬼丫頭躲得過初一,總躲不過十五,到時候上帝之手也不能把我的嘴捂住!
攤牌的一刻終於來臨。3月2日晩9點,清月終於現身了,笑容滿麵地坐在桌旁。我本打算開門見山,這時又覺不妥,還是有個過渡為好。話題不知怎地轉到我弟弟和她妹妹身上,他們都是同樣的聰明可愛,又是同樣的調皮搗蛋,自然有說不完的趣事。然而時間已在一分一秒地過去,9點半了!我不能再等待,必須把這倆活寶驅開,馬上切入正題。正盤算著,“當當當”,門一開——唐文燕竟闖了進來!在那一刻,天下所有最惡毒的咒語全都湧到我的嘴邊——這小燕簡直是個鬼!她一共才三個問題,五分鍾便完事,卻還賴著不走。我實在沒轍了,便和清月談起考研的事來,不時用眼皮翻她一下,可死燕兒腳下生根,就是不走。
10點了,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收拾起東西,和她們一同下樓,不住在心裏罵小燕,又罵自己——扯什麽弟弟妹妹,就那麽簡單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真是個窩囊廢!到路口分手,她倆往北,我往南。走了幾步,正欲上車,突然不知哪兒來了一股邪乎勁,我扭身向已在三十米開外的清月喊道:“夏清月,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當時我都急了,就是小燕跟過來我也要問。好在這小跟屁蟲總算良心發現,隻遠遠地望著,並未挪步。我的手在微微顫抖,血在迅速下湧,若在白天,我的臉色肯定會嚇壞清月。再不開口,我就得暈過去了。我囁嚅道:“夏清月,我想問你……一句話,你……有沒有……”,我又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部力量說完最後幾個字:“喜歡過我?”她的眼盯著我,在燈影下明亮如星。沒有任何吃驚,她輕輕說道:“老師,你是叫我說實話嗎?——我不是喜歡過,是正在喜歡!”
我設想過一百種回答,卻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直截了當。一時間,我被狂喜和幸福搞得不知所措,隻喃喃地說:“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此後好些天,我還會在夢中問自己:“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做夢吧?那樣的話,我永遠也不要醒來!”——真的,是真的,上帝真的垂憐於我,賜給我這個妙人兒,讓我今生不再受孤寂之苦,讓我遠離了淒冷的荒漠,來到了幸福的綠洲。小鳥又飛回來了,山溪又開始歡唱了,野百合又在春風中含笑招搖了……逝去的一切美好全部複活,隻因為有了清月!!我一輩子也會感激這個奇異的女孩,是她拯救了我正在枯朽的生命。我幻想過幸福,追求過幻想,現在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我會用我的生命去守護它。未來不可測,命運不可知,但我會和她在一起,直到我們的身體化作塵埃,依然會在寂寂的天宇下相依相偎……
信寫到這裏,我已用我笨拙的筆記述了將化為永恒的一段生命曆程。我願你們明白我的心,明白我和你們一樣愛清月,也真誠地祈求你們的祝福!
煙鬥狼
1998.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