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去體檢,驗尿、驗血、測心率,最後進到一間小屋子裏,由一位老大夫給我做其餘檢查並出具結論。當他看到我的心電圖時,連說“很好”,然後問我:“你是不是有鍛煉的習慣?”我說:“我經常長跑,從小到大。”他像畫家鑒賞妙作似的,用手指比劃著那幾排跳上跳下的曲線,讚歎道:“能看得出來!”
我一點也看不出來,但我知道我的心髒不會有問題——我平時心跳隻有60下,屬於運動員的水平。其實我小時候心髒有雜音,因此在10歲之前我都不能進行劇烈運動,更不能參加運動會。後來父親覺得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兒,就開始帶我長跑。每天早上6點把我叫醒,10分鍾之內必須出發。隆冬時節,外麵漆黑如鍋,出門就像掉進無底的冰窟窿,凍得靈魂都要出竅。無處可逃,隻能咬牙硬跑,把體內的化學能盡快釋放出來。跑出800米就開始暖和了,腳步越來越有彈性,冬天也漸漸變成了春天。我那時跑到“三鐵道”再折返,全程下來有5000米,到家時已經大汗淋漓。就這樣堅持到高中,我已經可以參加越野賽,跟那些大我一兩歲的同學比試(我跳過級),經常跑進前三名。
從那時到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可他給我留下的這個習慣一直堅持著。說是“堅持”,其實很有些虛飾的成份在內。大學裏,工作後,我的生活再也沒有找回以前的規律。個性裏的自由散漫,使我經常陷入一種混沌的、無目標的狀態,作息製度也總是亂七八糟。曾經有過幾個時期(短則三五個月長則三四年),我的身體和精神變得非常差,簡直行將就木。每次到最後關頭,心底就會出現一個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爸爸),把我叫起來去跑步。
最差的一次我都跑不動了,因為真氣已亂,一跑就上頭,衝得頭昏腦脹,隻能先試著慢走。那時我已經當老師,從我們學院走到木樨地大概有2.5公裏,我晚上9點出門,12點過後才能走回來。初冬時節,我穿著件夾克在人行道上踽踽獨行,像個遊蕩的幽靈。我不能走快,每一步都蹭著地皮,就這樣連蹭5公裏下來。
那時我由於胡亂練功,搞得植物神經紊亂,加上出國受阻、炒股失敗,可謂內外交困,導致嚴重失眠,吃安眠藥都不管用,每晚都要喝二鍋頭才能勉強入睡,睡不過兩個鍾頭就醒,醒了就把床邊地上的酒瓶拎起來再喝兩口,所以我差不多每周都要幹掉一瓶65度二鍋頭。
這種狀態再持續下去,我真要“廢柴”了,因為無藥可救。我去醫院,大夫都測不出我有什麽器官問題,隻能開點安定、舒樂安定、穀維素回來。這些藥越到後麵越不管用,搞得晚上睡不著,白天昏昏沉沉。但我第一次從木樨地蹭回來,當天晚上居然就睡了個囫圇覺,這是我四五年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堪稱奇跡。接下來又連蹭了兩三個月,感覺“功”已“散”完,真氣不再亂竄,於是試著慢跑,逐漸延長距離,就這樣一步步脫離了苦海,回歸了正常人的生活。
從那兒以後,我絕不再練什麽氣功了,甚至連坐也不打了。在我看來,“意念”這個東西是非常害人的,沒有高人指點,千萬不能去專注意念,否則會害得你連基本的起居能力都丟掉。中國的這些玄學或偽科學我是受夠了,還是回到少年時代,過一種簡單易行的生活吧。我就要那樣跑步,永遠跑下去。我相信,隻要我跑下去,上帝就會不斷延長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續時間。父親曾經很有把握地告訴我,他能夠活到90歲,因為他的心髒是那麽健康。可惜他忽視了前列腺癌,這個治愈率高達92%的“老年病”。因為過於自信,他沒有每年驗血檢查PSA,等發現的時候已經到第4期,並出現了骨轉移,導致他比預期少活了整整一輪。我相信要能早除掉這個病,他現在一定還活著。
有父親的前車之鑒,我不會再蹈覆轍。隻要好好維護這個身體,我可以把它有效地用到90歲。想想看,這是多麽美妙的事。過去的50年中,刨掉懵懂不通世事的童年,真正有意識過的也就40年,而我竟然還有40年好過!這是昨天體檢讓我悟得的“道”——我真心感謝那位老大夫,他就像聖經裏跑來宣釋上帝旨意的先知,讓我明白了我有一顆如此年輕有力的心髒,我沒有什麽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如果過去40年我浪費了不少生命,那麽我還有重新過一次的機會,這一次我就不要再把時光糟蹋在那些無休止的焦慮和自怨自艾中了。現在我已經足夠精明,可以像一個老到的理財師一樣打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我不用等到來世再修正此生犯的那些錯誤。這有多麽美好!
史鐵生在《我與地壇》的結尾寫道: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麵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這部分文字是如此震撼,我初次讀到時不禁流下了熱淚。史鐵生多麽渴望有一個健康的來世來彌補此生的殘缺啊!他在前麵像個哲學家似的,用了上萬字篇幅,睿智地、沉靜地、甚至殘酷地剖析著自己的靈魂,可是到了最後,他仍然無法克製地用最濃烈的色彩、最浪漫的筆調描繪了對來世的期盼。
我比史鐵生要幸運,我剛剛走到人生的中點。我不用等到來世。
感謝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