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預定地點,我們登上一輛卡車。因路上行人稀少,車速很快。我們全都擠在車廂前部,興奮地指指點點。車從延齡路的龍翔橋突然西拐,正好經過西學士路我的家。萬一母親早早起身,站在陽台上向下俯視,準能將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立刻向夥伴們求救,錢跛子個頭最高,把我的頭使勁一按,我就勢蹲下。他伸出長臂,搭在另一位同學的肩上,就把空缺填塞了。車很快衝到西湖畔,大家高興地喊:“站起來吧,警報解除啦!”到了拱宸橋,我們下車去碼頭買票登船,為了節省路費,坐的是客貨混裝的木船,七八艘連成一串,前頭有一隻小火輪拖拉,速度比一般客輪要慢。
這天是6月7日,正值春夏之交,天氣晴朗,氣溫適宜。我們第一次走運河,感到新鮮有趣,坐在船頭,說說笑笑,盡情領略兩岸風光。木船有時要停駛靠岸,我們就上去遊逛。這一帶本是魚米之鄉,但農民卻很貧窮。有一回我們走進一間低矮的農舍,裏麵獨住一位老嫗,真可謂家徒四壁,然而牆上卻引人注目地掛著一幅耶穌像,感覺她全靠著對上帝的信仰在艱難度日。江南農村信洋教的農民不少,外國傳教士已經在這裏滲透了一個多世紀。昌化和嘉興都有著富麗堂皇的教堂,大概正是為了讓這些窮苦百姓見識一下什麽叫做“天堂”。
在船上閑坐時,我們把買來的書掏出來看。有幾位乘客很感興趣,過來借閱,順便誇我們思想進步。在榮譽感的驅使下,我們一路上不住地把參軍掛在嘴邊。到了部隊才知道,這樣做顯示出我們政治上的幼稚。當時運河上土匪猖獗,其中不少是準備反攻倒算的還鄉團,我們炫耀參軍無異於自我暴露,如果撞上那些亡命之徒,必遭殺戮。這是我踏上人生征途後遭遇的首次風險,隻是當時並未察覺而已。
次日清晨,我們乘坐的船徐徐駛進了富於滄桑色彩的閶門,蘇州到了。這一天——1949年6月8日——是我一生的轉折點,今後在我的諸多檔案表格中,將會經常出現這組數字。
胡林的姐夫藍政委,派人到碼頭迎接我們去他的家中。胡林姐姐懷抱著一個女嬰,見我們進來,便把孩子讓警衛員接過去,騰出手來張羅茶水。姐弟倆闊別多年,如今相會,自是有說不完的話。藍政委長得文質彬彬,身體不夠健壯,臉頰帶有病態的紅暈,聽說他曾被國民黨抓捕,在監獄裏受過不少罪。呆了一會兒,藍政委叫警衛員帶我們到旁邊的營房去歇息。半小時後,他親自領我們去臨近一家浴室,跳進大池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
當我們光著身子出來,榻上已放了高高一疊簇新的軍裝。藍政委說:“把你們的舊衣衫統統撂在這裏,全部換掉!”我感到十分愜意,似乎搞了這個“洗禮”以後,從裏到外都變成了公家的。我們幾人除了錢君外,個頭差不太多,就隨便取來一套穿上。內衣褲是白粗布做的,軍裝則是山東老解放區出產的家織布,土法染色,深淺不一,上麵釘著銅扣,閃閃發光。每人還有一副綁腿,不會打,藍政委就手把手地教我們。紮束停當,彼此一看,大都添了幾分英姿颯爽。唯有錢君出類拔萃,活像個從田裏跑出來的稻草人。藍政委忍俊不禁,說趕明兒再給他調換一身大號軍服。
當天下午我們被送往城內某巷一個公館報到,原來藍政委已提前為我們聯係了落腳地點——華東軍政幹部學校。我們是第一批到,憑藍政委的麵子,先收留再參加體檢。這公館是一個大漢奸修建的,小巧玲瓏,頗有蘇州園林的真韻。我在小客廳占了一張沙發,勉強躺下,但是伸不開腿。我也不在乎,準備好好睡上“革命第一覺”。誰知從花園飛來的蚊子多得邪乎,咬得我們通宵未眠,於是幹脆起來玩撲克牌。
幾個人不知疲倦,天一亮就出去,在觀前街一帶閑逛。那時馬車還是重要的交通工具,馬蹄踏在鵝卵石鋪的路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經過一個報攤時,我們在門外牆壁上看到軍政幹校的招生布告,校長張崇文,似乎是新四軍出身的高級幹部。想想東甌那幾個迷戀畢業證的動搖分子,我們不由得倍感驕傲——還有什麽學校比得上解放軍的學校!
吃過早點,我提議去找軍郵所,因為聽老兵說,軍人寄信不貼郵票,隻需到軍郵所往信封上蓋個三角郵戳就行。我是愛寫信的人,頭回知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美事!於是各人在商店買了10隻信封,一路打聽,終於找到軍郵所。進去後,在櫃台上果然發現一個印泥盒,裏麵放著一顆三角形木頭章,在我們眼中有如聖物一般。然而工作人員根本不拿它當回事,任由寄信人自己操作,想蓋多少個都可以——不過前提是你得身著軍服。我開始後悔,為什麽不多買些信封來?!
我們依次蓋完章,匆匆回到“漢奸公館”,就趴在方凳上寫起信來。從家人到同學,拉了個清單,不願遺漏一人,即使關係很一般的也舍不得放過。要問這股狂熱勁兒從何而來?信封上小小的軍郵戳代表自己地位的改變:過去是窮學生,如今則是解放軍一員。這與入伍後贈送他人照片有異曲同工之妙,並且更為簡捷,不用花一個子兒!
10封信發出以後,各人還感到不過癮,一合計,幹脆連買信封的錢也省了,直接向接待員要來一疊報紙,自製信封。最後隻需在正麵糊一小塊白紙,寫上姓名地址,就可以拿到軍郵所去蓋章了。這回隻花了一個多鍾頭,我就擁有100個免費信封了,可又開始為找不到那麽多收信人而發愁!
過了兩天,接待員通知我們去招生處參加體檢。錢君馬上就坐立不安起來,我們寬慰他,並表示會幫他求情,但彼此都信心不足。我們被領進一座大宅,裏麵有個敞亮的庭院,房簷下放了一排桌子,坐著五六名穿白大褂的軍醫。我們則坐在另一邊的長凳上等候,叫到誰的名字,誰就過去。閑著無事,又不能大聲說話,實在無聊。這時胡林發現有位女軍醫長相秀美,就悄悄給我們作了指點。經大夥兒鑒定,英雄所見略同,於是都向她行起注目禮來。那位女軍醫負責檢查五官,當我端坐在她對麵時,距離變得這麽近,可我反倒躲開了她的目光。
不出眾人所料,隻有錢君未獲通過。那條瘸腿在老軍醫的審視下,來回走了幾趟。老軍醫惋惜地搖搖頭,又跟其他幾位交頭接耳地說了半晌,最後才宣布了判決。錢君沮喪得快要哭了,我們一起圍上去求情。老軍醫態度和藹但語氣堅決,說必須對錢君負責,勉強收下遲早還會被淘汰的,想要革命並非僅有參軍一條道,等等。最後我們說不過他,隻得陪著錢君回公館。胡林還要去找姐夫想辦法,但錢君說算了,下午就啟程返回杭州。我們都沒有好心緒,一起送他到汽車站。回來後,便接通知整理行裝,搬去滄浪亭集中編隊。聽新排長說,我們很快就要離開蘇州了。
在其後的數年間,一同入伍的五個人被分入不同的部隊,幾經輾轉,最後都失去了聯係。如今在我麵前隻有一張照片,五個稚嫩的年輕人穿著嶄新的軍裝,擠坐在一隻長凳上。他們的眼晴都是那樣清澈純淨,如同他們所憧憬的美好未來。】
201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