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遷走以後,右廂房不再出租,而是用於接待母親的好友。譚伯伯家住西樂堰,每到縣城辦事就借宿在這裏。母親既跟他商量生意上的事,還摻和他的家務事。譚伯伯早先曾想讓大哥做他女婿,但大哥嫌他女兒鳴春嬌生慣養,將來不僅做不了她的主,反而要受她的氣。母親瞧大哥也不是一個“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的硬角色,所以沒有去積極撮合,此事便無疾而終。不過母親覺得虧欠譚家一份人情,又為鳴春到處張羅對象,最後物色了一位政界要員的公子給她。鳴春很中意,兩人不久喜結良緣。母親這種“舍己為人”的精神很讓譚伯伯感動,從此視她如親家,視大哥如義子幹兒。
右廂房雖然不出租了,但母親的房東還是要當下去的。她在我家馬路對麵又借了一套房子,租給兩個28軍的中年校官:一個叫張廷玉,一個叫錢歸園。兩人起初都沒帶家眷,後來錢歸園把兩個兒子從老家接來,張廷玉就搬走了。錢歸園的兒子已是中學生,但於潛隻有一所簡易師範學校,所以必須到外地去上學,隻有周末偶爾回家,這樣一來與我們朝夕相處的隻有錢歸園一人了。他愛打牌,引來不少同僚作方城之戲,有時要擺上兩桌。這些軍人出手豪闊,母親從中賺取的頭錢相當可觀,因此連“十二點收攤”的成規也取消了,準許他們打通宵,隻是午夜過後概不伺候,他們自己到廚房去找點心茶水。反正錢歸園吃住在我家,也算不得外人,頭錢都由他負責收取,次日如數交給母親。
錢歸園是28軍軍需處上校科長,替軍長陶柳做生意,故而手頭闊綽。母親利用他的關係網,倒騰了不少桐油、炮仗之類的土特產,獲利頗豐;後來母親幹脆入股他在外地的商號,每年都能分得一大筆紅利。他倆的這種“友誼”一直保持到解放前夕。錢歸園其貌不揚,但是老於世故,在軍商兩界行走自如。他和母親關係密切,兩人老在客廳吃飯長談,談得菜都沒了,母親就到廚房再為他炒一盤上來。他喜歡吃湘菜,母親專門到福順樓找大廚學藝,後來炒得錢歸園天天要吃,搞得我都得陪他吃辣。我那時已經十二三歲,對接近母親的男子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再說錢歸園沒有黃君身上那種書卷氣,更為我所不喜。然而母親卻對他視若知己,叫我十分鬱悶。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錢歸園又沒把老婆接來,孤男寡女老呆在一處,自然會惹人議論。可是母親從不顧忌這些,總按自己的性格行事。她那時四十不到,風韻猶存,對男人還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從這些人的眼神當中,她大概也能得到某種滿足感。女人一枝花,總是需要有人欣賞、有人憐愛的。父親早早歸西,撇下母親一個人在世上,那份孤獨和寂寞,豈是我這樣一個少年所能體會……
這時太陽已經向西,我和大哥沿著山路往下走,一步一台階,走得腿都快成木棍了。大哥先撐不住,拐彎處見到塊平地,就一屁股坐進枯草中。我掏出剩下的幹糧,就在這裏和他消滅掉。回去的路已走了一半,不需再留什麽儲備了,背著倒挺沉,還不如通通納入肚中。吃完後,我倆一人一支煙,對著閑聊。我問起當年母親與錢歸園的事,大哥笑了笑說:“錢歸園肯定是喜歡母親的,但母親對付男人有一套,不會把自己交出去的。倘若和他弄出事來,母親在於潛的名譽和地位都會毀掉,她才不會那麽傻呢!錢歸園大概也是有賊心沒賊膽:他一個上校軍官和房東亂搞,傳出去恐怕要上軍事法庭的。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錢歸園哪怕到外地尋花問柳,也不敢在28軍駐地胡來。其實他經常出差,手裏又有大把鈔票,應該不缺女人。那時你還小,我跟錢歸園已經開始打交道了。抗戰結束後,我在上海讀大學,幾乎每周都會跟他見麵吃飯。這個人非常精明,但從來不沾小便宜,對生意夥伴特別仗義。他要是跟母親不清不楚,生意也沒法做了。母親不是個省油的燈,她的豆腐吃不得,我想錢歸園明白這一點。”
大哥舉起水壺來,喝了一口,接著說:“父親走得早,母親又長得好看,我老怕家裏鬧出醜事來,所以總叫你和三妹陪著母親。你不知道,我這個長子有多操心!我最大的噩夢,就是母親的肚子哪天又突然變大了——你曉得她的懷孕能力有多麽強!謝天謝地,這些年總算平安過來了。其實喜歡母親的男人有不少,我也不懂她心裏怎麽想的。她在氣頭上曾經說過:‘要不是因為你們幾個,我才不會一個人待這麽多年。我又不是沒人要!’那時我很擔心母親會改嫁,不過她終究沒走出這一步。她心裏苦悶也是有的,隻是不跟我們說起罷了。父親得了肺結核之後,就和母親分居了,所以母親守寡應該從1937年算起,到現在已經二十年了。”
二十年!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母親17歲嫁給父親,34歲就開始守活寡,我從沒意識到這是多麽可怖的一件事。她為他生了7個孩子,可他才給了她多少愛?他走了以後,我們幾個子女像看賊似地看著她,我們又何嚐有任何罪惡感?想到勞改廠裏的母親,藍色工裝下麵的軀體已經枯萎,如同一朵已經枯萎的花,我不由得哽噎起來。一個女人本應有的幸福,二十年前就離她而去了!】
2013-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