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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58) 老湯和阿弗

(2015-03-07 20:15:27) 下一個

【我和大哥從山上下來,已經7點多了。於潛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那一扇扇貼著春聯的大門背後,是一戶戶普通的家庭,也許並不富裕,在我看來卻有一種特別的溫馨——在這冬日的寂寞的山城。一股淒涼湧上我的心頭。這裏已經沒有我的家,盡管那座老宅還在,黑乎乎地呆在永惠巷的盡頭,門口掛著一塊白色的木牌子,依稀可見八個大字:“於潛縣供銷合作社”。陳小二向往的工作單位就是它,這讓我感到幾分莫名其妙的滑稽。按照他的說法,這座房子連同整個縣城很快都要歸人民公社了。但一切與我又有什麽相幹?我在這裏已經一無所有,唯一能夠帶走的,隻有回憶。

肚子開始咕咕叫了,我提議再到陳小二的餐館去吃飯,那裏的飯菜比較合口胃。但是大哥不想冒險,害怕陳小二這回真的認出自己來,於是我倆另外找了一家小餐館。老板說話帶有明顯的蘇北口音,一聊,知道是解放後從南通遷過來的。這下大哥放了心。店裏同樣冷冷清清沒什麽人氣,我們挑了個靠裏的座位,坐下來歇歇乏。我從朝鮮回來後,再沒爬過什麽大山,這趟下來,真的感到有些累了。大哥則一言不發地蜷在角落裏,眼皮都抬不起來了,就像一隻即將冬眠的蠐螬。

我讓老板先溫一壺酒,帶兩碟鹵豆幹和煮花生上來,然後又點了三個炒菜和一個老湯。兩杯黃酒下肚,大哥緩過點勁來,說道:“我這次真是舍命陪君子了。這麽大的天目山,你叫我一天上下,就是十年前我也做不到啊!走那麽遠幹嗎?下回要來你自己來,我可不奉陪了!”我給他斟了一杯酒賠罪:“我也是好不容易來一趟,該轉的地方都想轉轉,下回再來還真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老板的手藝不錯,幾個炒菜雖不如揚州那邊的精致,但淮揚口味還是蠻正的,隻是稍微有點鹹。這時那罐老湯及時趕到,喝得我倆遍體通泰、百竅俱開,一路的疲憊竟似煙消雲散。大哥連說好喝,把老板叫來誇讚了一番。老板說這是他家的祖傳秘方,裏麵放了好多味中藥,有很強的滋補作用,冬日喝最好,一年都精神。過年人少,這湯在鍋裏都熬了四五天,是名副其實的老湯,功效非同尋常。大哥打著飽嗝,掏出一盒“大前門”來,遞給老板一支。老板連聲道謝,抓起桌上的火柴,把大哥的煙先點上,再用餘火點著自己的煙。大哥雖然解放後挨整多年,但這副大少爺的派頭仍然駕輕就熟,招之即來。

這時有客人進店,老板向大哥拱了一下手,轉身過去了。我喝完最後一口湯,也叼起一支煙,做起了活神仙。說起明天的行程來,我想去一趟昌化縣河橋鎮,我初中是在那兒上的。大哥起初不樂意,嫌太累,我勸道:“昌化離這兒不遠,你剛才衝盹的時候我問過老板,現在已經通了公路,一小時就到。長途車一天好幾班,很方便的。那邊也沒什麽山可爬,咱們轉轉就走,有車直達杭州。今天才23號,時間足夠了,沒必要太趕。你要是真累了,咱們在昌化找個旅館住一宿也成。主席說:‘既來之,則安之。’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我現在沒什麽可得意的,不過玩還是要盡興。到北大荒以後,我怕是再難回來了!”

大哥聽罷,默默地抽完剩下的煙,終於點點頭:“好吧。送佛送到西,我就再陪你一程,讓你了卻這份心願。”

1943年8月下旬,我在潛州小學畢了業,去昌化縣河橋鎮省立臨時三中上學。它是二哥二嫂的母校,在於潛西南60裏處。母親要親自送我去,並叫二哥隨行。那時的交通工具隻有獨輪車和黃包車。母親雇了兩輛獨輪車,和我同坐一輛,讓二哥帶著行李坐另外一輛。對我而言,這種車看似簡陋,其實挺舒服,因為膠皮輪子粗,減震效果比較好,車架兩側各有一個靠背小椅,坐在上麵,腿能伸展。不過二哥那時已經發育,兩條腿又細又長,蜷在那裏像隻大螞蚱,有些受罪,但母親為了省錢,不願雇黃包車,隻能叫他委屈則個。獨輪車的最大好處,在於遇到羊腸小徑也能暢行無阻。車夫身體健壯,技術熟練,雖然一路都在山間穿行,但並不讓我感到顛簸。浙西風光此時正佳,滿目青翠令我心曠神怡。我意識到自己正在獲得自由,如同出籠的小鳥一樣歡快,沒有半點離家愁緒。

在此之前,我有一次離家三個月的經曆。那是1942年的暑期,天目山外麵正在打大仗,盛傳日軍將要進攻於潛。母親決定先疏散一些人,把我送往西樂堰的陳伯伯家。陳伯伯是一個大南貨店老板,我父親當年辭官蟄居於潛,與他合夥做過煤油生意,因而是故交。他有個女兒叫阿弗,十分伶俐,隻比我小一歲,所以很玩得來。

我和阿弗像兩隻小鼠,什麽地方都鑽,盡找好吃好玩的東西。我最感興趣的是鞭炮,每次打開貨櫃,總要把兩個口袋裝得滿滿的才肯罷休。我們還常去蠟燭作坊,裏麵燈光明亮,地板拖得一塵不染。師傅們隻穿薄衫,緊張有序地忙碌著。他們先在竹簽上插好燭芯,掛在竹板上,十根一組,保持適當間距,然後在一隻熔蠟的大鍋內上下提幾趟。燭芯均勻地沾了白蠟,掛在木架上凝固。第一遍完後,再來第二遍,周而複始地要搞四五遍。待蠟燭已經足夠粗,便在另一口鍋內掛上紅蠟。最後用小刀將蠟燭頭修整一下,就可以包裝上架了。

在西樂堰,我還可以到斜對麵大油坊的老板譚伯伯家去住。他的宅院很大,裏麵有很多間屋子,高低錯落,像個迷宮似的。陳伯伯與譚伯伯很熟,有時就把阿弗也帶來,跟我在院子裏玩藏貓貓。天目山外麵打了一個夏天,我和阿弗在西樂堰玩了一個夏天。她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至今在我腦中仍是一副鬼靈精的模樣。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20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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