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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77) 九叔赴台

(2015-03-27 05:08:00) 下一個

【一天下午,母親托人帶信,讓我馬上回家一趟。這時她已在西學士路90號樓上租了一套房子,離學校隻有一刻鍾路程,不過到那兒去需要穿行一條有名的妓女街——東坡路。北宋大文豪蘇軾在杭州當太守時政績卓著,這條路就是為紀念他而命名的,可到後來卻變得如此濁水橫流,東坡先生在天有靈,肯定會生氣的。(狼曰:也不見得。蘇軾素有“攜妓夜遊”的名聲,自己的小妾亦為歌妓出身。)

進入這條不長的東坡路,規矩人隻能在正當間走,因為道路兩邊全讓三五成群的妓女和嫖客占據了。調情、說笑、打鬧,個別情急的竟當眾摔起跤來,男的把女的壓在地上親嘴亂摸。我一副學生模樣,通常不會被妓女盯上,但畢竟心中膽怯,有時幹脆繞行湖濱路,那就得多走一站地。

來到90號院,上樓,推門而入,隻見母親正和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在靠陽台的窗邊低聲交談。屋內沒有開燈,陽光透進來,映出兩個人對坐的剪影,顯得有些詭異。母親見到我,笑著說:“哦,六順回來啦,快叫九叔!”我走上前去喊了一聲。九叔戴金邊眼鏡,風度翩翩,具有學者的氣質。他對我不冷不熱,隻簡單地寒暄幾句,就扭頭和母親繼續談話。我知趣地到北麵小屋回避,把門輕輕掩上。

九叔雖是父親唯一的弟弟,但我對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隔膜。母親曾多次在我麵前誇耀他的不凡,讓我向他好好學習,日後成為家族的驕傲,然而效果卻適得其反。這麽一個高不可及的人,除了令我自慚形穢外,怎麽可能成為我的榜樣?據母親說,我剛出生那會兒,九叔曾經抱過我,並且為我取了現在的名字。但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卻沒有他的任何影子。對我而言,九叔隻是個傳說中的人物,盡管血脈如此相近,卻不讓我感到可親。

林樹藝的離去,使我聯想到九叔來家的目的。以他的身份,肯定是要去台灣的。他臉上神情閃爍,也讓我感到此行匆匆。九叔回國以後,一直沒跟母親見過麵,所以這次要談的話一定很多,時間不會夠的。然而我對九叔並無多少懷戀之情。我腦子裏當時已經裝入不少進步思想,對國民黨官員都很鄙視,九叔也不例外。

我在家大約呆了半小時,覺得無趣,便進裏屋向九叔告別。母親想讓我再等一會兒,晚上陪九叔一起出去吃飯。但九叔說他沒有時間了,再過個把鍾頭就要離開。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堅持返校,母親倒也不再強留。然而我沒有想到,這竟是我與九叔此生的永別。

不知為什麽,九叔那張極少顯露的臉一旦進入我的腦海,便揮之不去。我在從嘉興回杭州的列車上,一直盯著這張臉琢磨,那份飄忽不定的神情裏似乎包含著很多話語。晚上吃過飯,和大哥坐在茶幾旁作最後的交談,我忍不住問起九叔的往事。

大哥叼著煙,看上去有些詫異:“你怎麽想起他來了?這是咱家最麻煩的一個人。母親還指望著他把自己從勞改廠撈出來,可對我來說,他死了最好,省得再給大家添亂。”

“他死了嗎?”我不由得心裏一動。

“誰知道呢,”大哥用焦黃的手指把長長的煙灰彈到一隻小碟子裏,“他的問題就在於下落不明。按說跑去台灣的國民黨官員現在都該露臉了,但他一直神龍不見首尾。政府似乎又對他很感興趣,多次找我談他的情況。我知道的都說了,可政府還是沒完沒了的問,讓我不勝其煩。問得多了,我倒感覺這個人還在,政府八成掌握了他什麽線索,覺得有必要在上麵下些工夫,於是又搞得我挺緊張。我生怕哪天他托什麽人來找我,那我的麻煩可就更大了!”

“找你也未必是壞事,謝伯母不就快釋放了嗎?”我寬慰道。

大哥哼了一聲:“別!我可不指望他來當救世主。解放前他那堆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夠寫一本小說了,他能把自己料理好就不錯!”

“他還能有什麽事呢?我知道他在國外跟小姨子亂搞,可回國後不是檢點了嗎?我那次在陸伯母家見到九嬸,聽她跟媽媽談起九叔來,口氣還是蠻自豪的,感覺九叔就要時來運轉了。”

“嗬嗬,”大哥笑著咳出一口痰來,精準地吐到牆邊的痰盂裏。“什麽時來運轉?他的運氣幾年內轉了好幾圈,讓我都看不出運道來了!”

如大哥所說,九叔這個人,有的方麵是聰明絕頂,有的方麵則糊塗透頂——尤其過不了美人關,見一個愛一個。他的領事本來當得好好的,卻非去搞小姨子,結果得罪了夫人。“夫人”比“大人”還要要橫,怎麽惹得起?據說他最後回國,跟這件事也有很大關係。他在重慶閑了一年,抗戰勝利後即被派到上海接收敵偽資產,這是多好的機會?可他偏偏不務正業,重色輕財,又跟一個有名的交際花粘乎到一塊。他那個老婆多厲害?到上海不久就知道了。可這回她沒有聲張,雇了個私家偵探暗中調查,等拿到幽會照片後就跟他離婚。

九叔倒也心腸夠硬,離就離,索性來個淨身出戶,連孩子也不要了。他大概覺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沒想到夫人卻斷他後路,離婚前把他的存款都轉走了。她能模仿九叔簽字,已達亂真地步。在A國那會兒,她掌握著家中財權,就經常替九叔簽名匯款。這回撕破了臉,幹脆來個過河拆橋。九叔搬出家門沒幾天,就發現銀行戶頭上鏰子兒沒有,連房費都掏不起了。夫人那時已回到娘家住,九叔跑去講理,連麵都沒見到,就讓門房給轟了出來。

九叔氣不過,一紙狀子把夫人告上法庭。法官拿到轉賬記錄,根本辨不出簽字真偽。銀行為了擺脫幹係,也堅稱是九叔自己轉的款。這官司九叔根本沒法贏,隻開了一次庭就撤訴了。然而事情鬧到公堂之上,畢竟傷了吳家臉麵。吳父一氣之下,不再替他遮醜,跑去向他的上司參了一本。那兩個老家夥本是故交,九叔的肥差當初就是老丈人不念舊惡替他謀來的,如今自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九叔很快被革除公職,變成了孤家寡人,又像十幾年前一樣落魄上海灘。

被吳玉銀轉走的款項,有很大一部分並不是九叔自己的錢,而是辦學捐款。當時溫嶺老家想籌建一所新式小學,因為九叔是族中最出人頭地的一位,便請他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代為募捐。九叔倒也賣力,從親朋好友處籌了不少錢。大哥在上海讀書,也替母親隨了點份子。這些錢九叔都以自己的名義開了收據,又把賬報給了溫嶺的校董會。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現在卻被吳玉銀連本帶利一古腦地轉走了。

不過吳玉銀並沒有把錢轉到自己的帳戶上,而是打給了寧波的一家紡織廠。吳父在上海開著一家商號叫“歸聚莊”,九叔也是掛名董事。歸聚莊欠了紡織廠一大筆貨款,吳玉銀便“借花獻佛”,把九叔的錢拿去抵債了。九叔在法庭上要求歸聚莊還錢,吳玉銀卻出示一紙借據,聲稱某年某月某日九叔曾向歸聚莊借了一大筆錢。兩個月前她向九叔提起公司現在缺錢,拖欠了不少貨款。九叔說他手中剛好有這筆錢,就主動替歸聚莊還了欠款。法官查看了借據,斷定確有其事,便駁回了九叔的訴求。

九叔雖然學貫中西,這下卻著實喝了老婆的洗腳水。雖然他極力向校董會自辯清白,但誰能相信他沒有侵吞善款?再說他平時就行止浮浪,難免讓人覺得有才無德。要是追不回這筆錢款,十有八九他會被告上法庭,投入大獄。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來想去,隻有到那家紡織廠去討要。這時校董會派元如到上海來找他,幫著追索善款。元如手裏有些盤纏,總算醫了九叔的眼前瘡,當下兩人就動身前往寧波。】

201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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