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看報,密切關注局勢的發展,焦急地等待解放。我已厭倦學校生活,想去當一名隨軍記者,走南闖北,縱行江湖——我認為這是最適合我的職業。學校的訓導主任姓鄭,兼教我們年級曆史,別看大庭廣眾之下他一本正經,其實思想相當進步。大概他發現了我身上的某些苗頭,因而對我這個“差等生”表現出特別的偏愛,常叫我去他的宿舍談時局,談未來。他還特意借了一套禁書《靜靜的頓河》給我,並鼓勵我多看一些蘇聯小說,比如高爾基的《母親》、《在人間》等。從那時起,我的閱讀興趣就逐步轉移到了蘇聯文學上。
到了1949年4月初,風聲越來越緊,杭州城漸漸呈現出一種政治真空。我最早注意到的是,校長林樹藝(國民黨浙江省黨部書記長)領著全家離開了杭州。他的女兒愛莉和兒子新華我都認識,也在這個學校就讀,他倆隨父離去,意味著國民黨政權已經難以支撐,因為林的身份絕不見容於共產黨。盡管林樹藝於我有恩,但是一想到這幫達官顯貴作鳥獸散的狼狽情狀,我就從心頭湧出莫大的快意!抗戰結束不過4年,我對國民黨的好感就蕩然無存。巨變之前的民心所向,已經決定了共產黨即將取而代之。
校長有輛考究的專用三輪車,眼下蹲在校門邊的過道上無人問津了。還是胡林,最早表現出一種“和尚摸得,我也摸得”的造反精神:他約我和另一位同學朱啟善騎車環繞西湖。他本來就會蹬三輪,先教會我們,然後便可輪流蹬車,自助遊覽杭州城。胡林跟門房的關係不錯,打個招呼,就拿到了校長的尊駕。我們先找一條僻靜的小巷學了幾個來回,掌握了基本平衡技術,就能獨立操作了,這比騎自行車要簡單得多。一天傍晚,我們三人向西湖進發。在鬧市區由胡林蹬;到裏西湖繞個大彎後,路麵平坦,行人漸稀,就換我來蹬;進入蘇堤有幾座拱橋,又把我換下來,由力氣較大的朱君蹬。車子從橋上快速俯衝下去,兩耳呼呼生風,真有點提心吊膽。我們的駕駛技術都稱不上老練,搞得不好就會一頭紮進西湖裏。
這時解放大軍已經壓到長江北岸,大戰一觸即發,國都南京的“陷落”指日可待。學校基本上停課,我們整天無所事事,自由進出校門,到處遊逛。某一天,我等一行五人溜達到省醫學院附近,胡林心血來潮,建議去裏麵的解剖室看屍體。這主意太富於刺激性了,立刻得到全票通過。臨近解放,這醫院和其他單位一樣,已難維持往常的秩序。我們乘虛而入,東拐西拐,找到一幢孤零零的紅磚平房,迎風嗅到一股強烈的“來沙爾”氣味。大門緊閉,但是沒有上鎖,我們就大模大樣地魚貫而入。膽壯的原因一是人多勢眾,二是裏麵除了屍體外沒有值錢之物,被人撞見也不會把我們當小偷來抓。
老天保佑,賜給我們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雖然所有窗戶都垂掛著米黃色布簾,但由於透光性強,室內依然明亮。屋子中間有一張解剖台,一具屍體平臥其上,覆蓋著潔淨的白布。我們躡手躡腳地向前靠近,空氣變得越來越緊張。街頭小說裏看到的各種“僵屍”、“豔屍”,都在這一刻湧入腦際,讓我既感害怕,又感興奮。
胡林膽大,掀開白布一角,露出了屍體的左胸和臂膀。見到“真身”,我們反倒不覺得有多恐怖了。這是一具中年男屍,發育正常,神態安祥,皮膚擦拭得十分潔淨,左乳上端有個10公分見方的切口,肌肉被剝離後翻過來,用夾子夾住,如同掀起的門簾,從中可以清晰看到三角肌交叉重疊的紋理,令我想起餐桌上的白切雞。
相隔六七米處還有一具屍體,用一塊淺藍色的布覆蓋,揭開一看,是個老漢。其它幾張解剖台則都空著。
我們巡視一圈,覺得沒什麽勁,準備撤離,卻在側門拐角處發現一個鋥亮的白鐵皮櫃,體積比棺材還要大一些。或許這裏麵有看頭!大家的胃口又吊了起來。胡林叫我跟他各抓住一個提把,使勁往上掀,試了兩三回才打開蓋子。頓時,一股濃烈的防腐藥水氣味直衝鼻腔,幾乎讓我窒息。映入眼簾的是一具胖得出奇的全裸女屍,俯臥在半箱深的暗紅色液體中,隻有肥臀的頂端浮出水麵;她身旁還胡亂扔著幾條小孩的胳膊和腿。由於開箱動作太大,女屍受到驚擾,在水裏緩緩傾側,眼看就要翻過身來……
我和胡林嚇得真魂出竅,不約而同地重重合上箱蓋。驚呼聲中,眾人已倉皇出逃。
又過了一周,大部分走讀生都不來學校了。我到鄭老師處打聽風聲,他向我暗示杭州很快就要解放。林校長走後,學校的全盤工作由歐陽副校長負責。歐陽不苟言笑,已過35歲還是獨身,平日對學生很嚴厲,每逢周一召開紀念國父的例會時,批評或處分學生都是他的事,自然不討好。
現在我們卻發現歐陽客氣多了,見到高中生,他會主動打招呼或點頭示意。他肯定知道林校長為什麽逃往台灣,而自己的身份是國民黨員、兼管三青團工作,如何“迎接解放”,將是他不得不邁的一道坎。】
201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