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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33) 長兄若父

(2015-01-26 04:27:15) 下一個

【在孩子教育上,爺爺是有眼光的。他走南闖北跑生意,對外麵世界的了解要比族裏人多很多。1905年,光緒皇帝頒布詔書,廢除了因襲1300年的科舉製度,那些飽讀詩書、苦練八股的孔乙己們頓時傻了眼。爺爺審時度勢,毅然把18歲的兒子送到縣城剛開辦的橫湖官學堂受業。這種新式教育,在鄉間是聞所未聞的,但爺爺喜歡與時俱進,不願愛子瞠乎其後。兩年以後,父親順利考入浙江高等巡警學堂,並成為杭州城裏首批站崗實習的巡警,畢業即被派往浙江寧海巡警局擔任正巡官。他在寧海工作期間兼修法律,取得了寧波四明法律專科學校的函授證書。

可以看出,爺爺為父親選擇職業,摻雜了小商人的精明與勢利。對鄉民而言,最威風、最有權勢的莫過於捕吏和判官。父親正是從這條路往上爬,去實現爺爺在20世紀初為他量身打造的“中國夢”。然而父親仁愛有餘、厚黑不足,並非幹這一行的理想材料,所以走到後麵越來越艱難。

在20多歲時,父親仍然顯示出青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1911年,他被派往杭州第三區做警官,不久升任浙東玉環縣警察署長。玉環是溫嶺的鄰縣,父親在任不過一年,但政績相當可觀。他以禁煙有功,獲頒二等金質徽章。玉環士紳對這位年輕有為的署長大為欽佩,自海道送紀念匾額兩個,高懸老家大堂,這是鄉間無上的光榮,至此爺爺總算揚眉吐氣。

1912年,父親派為代理浙江第5區地方審判廳推事。是年冬,改任瑞安縣警察所長,在任約4年。

1916年,父親29歲,奉命與於潛警察所長對調。他在於潛呆了五六年,來時孑然一身,走時嬌妻相伴,調任溫州泰順警察所長,可謂“家庭事業雙豐收”。不料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他在泰順那個邊遠山城卻栽了跟頭。“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照例從禁煙抓起,這是最容易出成績的,沒想到卻因此得罪了警察廳長黃某。

黃某的堂兄在城裏開了一家私煙館,生意興隆。父親沒有搞清背景,就貿然率隊查抄了這家煙館。當時人贓俱獲,黃某也無法為自己的堂兄開罪,隻能暫時咽下這口氣,但此後經常給父親穿小鞋,甚至當眾羞辱過他。父親敢怒不敢言:黃某既是頂頭上司,又是地頭蛇,搞不好自己和家人都有性命之憂。如此鬱悶度日,捱了兩年,終於決定辭官而去。泰州士紳得知,特地送他一麵銀盾。他的前任走時,禮物則是城門高懸馬桶。

職場受挫,對父親打擊很大。他帶著母親回到於潛,與人合夥做點煤油生意。如此閑居三年,終於等到1927年北伐軍攻占江浙,定都南京。“革命勝利”,自然要清洗一批前朝舊吏,留出職缺。父親趁機東山再起,靠著四明法律專科學校的業師推薦,派為杭縣地方法院候補法官,由此完成了從警察到法官的職業轉型。3年後他升任新昌地方法院首席法官,直至1940年在住所去世。終其一生,父親共做了15年巡警,13年法官。

父親子女很多,兩房加起來共有9人,但兄弟隻有一個,因在族中排行老九,我們稱之為九叔。父親與九叔相差21歲,這是個驚人的差距,差距大到兩人能做父子。事實上,父親的大兒子元如和九叔正是同一年出生。如此巧合,隻能說天意使然,須知那時是無法計劃生育的。奶奶生父親時19歲,生九叔時已經40歲了。

九叔生於大年初一,父親正好在家度歲。按照鄉間習慣,產婦一月內不能讓男子踏入房內。然而過完正月十五,父親即須趕回警局。臨行前他要抱一抱他的小弟,奶奶隻得叫人把九叔抱到產房外麵。父親見了,喜歡地說:“好紅的臉,好大的耳朵!”

父親對九叔的感情極深。長兄若父,九叔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都是靠父親鼎力支持。九叔三歲時,適逢辛亥革命勝利。父親回家省親,第一眼看到九叔,就抄起剪刀把他的小辮子給剪掉:“革命了,還要這狗尾巴做什麽!”九叔很寶貴自己的小辮子,見父親的狗尾巴還晃晃悠悠地拖在腦後,氣得哭喊:“要剪大家剪,革命大家革!”父親哈哈一笑:“我早晚是要剪的,先把你的剪掉,從現在開始做個新人類!”

父親正是這樣盤算著九叔的未來。九叔天份極高,是家族中唯一能夠出人頭地的種子選手。父親不願他再步自己的後塵當個小官吏,因此對他的教育規劃完全采取一種海派作風。從小到大,九叔上的都是一流教會學校,不僅英文極佳,並且了解西方世界,這無疑為他將來當外交官打下堅實基礎。九叔13歲時爺爺去世,之後父親獨力把他供養成人。九叔也確實爭氣,年年都是優等生,終以第一名的成績從蕙蘭中學畢業,獲全額獎學金升入滬江大學。九叔終生感恩父親,若不是因為父親,他隻能在溫嶺那個“隘頑之地”庸庸碌碌地過上一輩子。

與此相對,父親對元如的關愛就差得遠了。元如雖與九叔同歲,但從小頑劣,為父親所不喜。父親工作以後,從老家帶出兩名侄兒,對元如卻棄之如敝屣。元如長大,父親給他介紹了幾份差使,他都幹不長久。有一次元如到新昌來找父親,說家中缺錢。父親給他300元,他轉身到賭場輸個精光,連回去的路費都當了進去。沒奈何,隻得腆著臉再來求父親。父親一向靜若處子,此時也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抄起一根扁擔把他打出門去。

天已經黑了,元如在城裏蹓躂了兩三個鍾頭,找不到棲身之處,又冷又困又餓,隻好回來叫門。父親不理他,他就跪在門外哭求。哭到後來,聲音漸漸聽不到了。母親恐怕發生意外,便披衣出門,見元如踡在那裏已經睡著了,趕緊把他弄進來。第二天,父親重新拿出200元,讓母親交給元如,自己卻不願見他。母親送元如上路,又拿出100元私房錢塞給他,讓他能夠回家複命。元如涕泗橫流,發誓學好,再也不幹這樣的荒唐事了。】

201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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