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來了以後,年夜飯就不需要大嫂一個人忙活了,二姐夫也很主動地到廚房去打下手,隻剩下我和大哥兩人閑在廳裏聊天。三個小丫頭躥進躥出玩藏貓貓,二姐一歲大的女兒則獨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大哥取出一套宜興紫砂茶具擺在茶幾上,沏了一壺西湖龍井,又把我帶來的那條“大前門”拆出一盒來,我們倆就這樣對抽對飲。我在“反右”當中受挫他是知道的,於是重點談了一下這次去北大荒的經過情形。
大哥坐在那裏默默地抽煙,間或咳嗽一兩聲,往痰盂裏吐口痰。他呼吸道不好,煙卻抽得很凶,一副癆病模樣,似乎用不了多久就會步父親後塵。解放後大哥過得很憋屈,先是失業在家,後去一個五金工廠當會計,掙的錢還不到我的一半。遇到“三反”、“五反”這樣的政治運動,他又屢屢成為重點審查對象,雖然查不出什麽大問題,卻每次都要把他的曆史舊賬翻一遍,搞得誰都知道他曾經是“三青團兼國民黨少校”,讓他在單位抬不起頭來。大哥原來身材挺拔,現在卻成了駝背,思想負擔像塊巨石一樣壓迫著他的肉體。大嫂在一個街道工廠幹活,工資比他還少,兩人要養活這麽大一家子,著實不容易。
等我匯報完畢,大哥把煙蒂摁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清清喉嚨,慢條斯理地說:“我覺得你去北大荒未必是下策。人挪活,樹挪死,我要不是拖家帶口,都想離開杭州這‘人間天堂’。六順,你從小就不安分,我總覺得你過不了循規蹈矩的生活。你去當兵就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奇招,我想不到你會那樣做,卻又覺得那樣做很符合你的性格,所以我勸媽媽說:‘也許六順命中注定就要遠走高飛,你攔著他有什麽好?他是屬猴的,沒法呆在籠子裏,隻有到森林裏他才快活。當然森林會有毒蛇猛獸,可哪隻猴子也不會因為害怕這個而回到籠子裏。’至於你那個對象的事,也別太放不下了。我比你大十歲,見過的世麵、栽過的跟頭都比你多。我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遇事還要爭個高低長短,現在我也不爭了。我相信:是你的,永遠丟不了;不是你的,丟了也沒什麽大不了。人得學會放下,放不下你就會很累。我這人是想得到,做不到,沒法像父親那樣看破紅塵。你應該比我要強,因為你的心腸比我要硬——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媽媽說的。男子漢大丈夫,必須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去北大荒,就要輕裝上陣,別搞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那地方本來就很艱苦,你還有這麽多事情牽腸掛肚,怎麽撐得下去呢?”
大哥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我也覺得自己這陣子患得患失,全沒有當初參軍時的毅勇果敢。譚嗣同臨死前曾經豪言:“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那是何等氣魄!我雖沒有譚公的萬丈氣焰,總還有一腔熱血。軍人為國盡忠,本是天職,實不能為小家庭考慮太多。
大哥點燃一支煙,接著說:“你臨行這些天,我帶你去看一下媽媽,順便到老家轉轉,給父親上個墳,也算向先人告別。我算了一下時間,應該是夠的,不會讓你趕不上出發。”
我點點頭:“一切聽從大哥安排。”
晚上七點鍾,年夜飯開始。東坡肉、老鴨煲、糖醋排骨、紅燒獅子頭……都是我從小愛吃的。二姐十一歲就給母親打下手,她的手藝頗得母親真傳。三個女兒當中,她是最受母親寵愛的。在母親心目中,大姐太馬虎,三姐太嬌氣,唯有二姐“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所以大事小事總帶著她。二姐恃寵而驕,成為家裏唯一敢頂撞母親的人,有時讓母親氣得咬牙切齒,卻從來不去打她,就是大哥都享受不了這種待遇。沒想到母親精心調教的二閨女,如今卻混得最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二姐對我的到來蠻歡喜,但似乎並不關心我的境遇,我在飯桌上說起去北大荒的事,她也隻說多帶點衣服,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這是二姐特立獨行的一麵。母親過去常說她“冷冰冰”,隻琢磨自己的事,對兄弟姐妹缺乏關照。她被開除公職以後,這方麵的特點表現更加明顯,除了與大哥保持往來之外,跟其他幾人連封信都不寫,我們寫她也不回。話說回來,大姐、二哥、三姐和我都在外地工作,確實幫不上她什麽忙,她那時孤苦伶仃地呆在家中,也就隻有大哥能去照看。大哥剛才聊天的時候談到她:“你別看二妹現在恢複得挺好,其實這裏有問題。”說著指指腦袋,“她有點歇斯底裏,你說話要小心點,別觸碰她的傷疤,否則她翻臉不認人。”搞得我都不怎麽敢搭她的話茬。
席間,我說這次回來的主要目的是去看母親,二姐快人快語:“她好著呢!勞改廠管吃管住,生病也有大夫,根本不用我們操心。你有工夫,倒不如在杭州多呆幾天。金華那個地方除了出火腿,真出不了什麽好東西!”幾句話嗆得我不知說什麽好。二姐夫見狀,趕緊舉起酒杯打圓場:“六順就要去北大荒了,讓我們祝他一路順風,到祖國的邊疆再立新功!”三個小丫頭則一齊起哄:“我也要喝酒,我也要喝酒!”大哥虎著個臉,叫她們莫要瞎胡鬧,最後捱不過,用筷子蘸了點酒,在每人舌頭上點一下,整出三張小鬼臉來。】
201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