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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21) 謎底

(2014-12-09 03:39:02) 下一個

【從灌渠回到速中,已經下午5點半了。在校門口琢磨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王露婷。下周沒準又會有什麽政治活動,更抽不開身了。做人要厚道,我雖不願湊熱鬧,但也別讓她父母挑眼。她能考上大學,畢竟是一件大喜事,我也算“居功至偉”,幹嘛要躲閃呢?

想到此處,當即調轉車頭,直奔王家。路上也不買什麽東西了,見麵隻說政治學習剛結束,馬上就趕過來了。撒謊要撒得圓一些,免得露出破綻。

騎到幸福巷,便下車推行,利用最後100米調整情緒,保證臉上表情自然。一麵努力回想王露婷那些個親戚都長什麽模樣,見麵該如何稱呼。

一進院門,我鬆了口氣,知道客人都走了。四周靜悄悄的,感覺比平常還要安靜。我把車停在丁香樹下,走上台階,推開飯廳虛掩著的門。王母正在裏麵收拾東西,飯桌已經擦得幹幹淨淨,椅子也歸置整齊,隻有廚房水池裏那滿滿的杯盤碗碟,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酒肉氣味,讓我知道錯過了一場豐盛的宴會。

王母見我進來,立刻滿臉堆笑:“呀!小煙這會兒才來到,她大姨和二姨剛走。吃完飯就一直等你來,到了也沒能見上一麵。”

“對不起,媽。單位太忙,搞思想總結,人人過關。大家都惦記著早點結束,沒人敢長篇大論,要不這會兒還完不了。”——感覺不錯,跟真事似的。

“婷婷和她爸在大屋說話,你過去吧。她這幾天好多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們開始給她置備上學的行李了,要買的東西還真不少……”

我剛到大屋門口,王父便迎了出來:“小煙來啦!怎麽樣,單位很忙吧?”

“是呀,是呀!政治學習,人人過關。我們那兒一向如此,沒什麽周末不周末。今天還算結束的早,我都以為來不了了。”

王父倒不以為意:“來了就好,婷婷和我正在談你呢!她這回考上大學了,往後你們怎麽安排?”

“怎麽安排?”我心不在焉地回應著,在桌旁椅子上坐下,衝著婷婷一笑。她斜倚在對麵床頭,屋裏光線比較暗,讓我看不清她的臉色。

“雨蒙,你今天去哪兒了?”婷婷欠了欠身說,語氣有些不同尋常。

“去,去哪兒了?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天都在政治學習,搞思想總結。”我開始感到心虛,硬著頭皮把謊話進行到底。

“得了,你別騙我了!總結什麽呀,我打電話到速中,葉林楓說你一大早就騎車出門了。全家人在這裏左等右等你都不來,你到底幹什麽去了?”婷婷提高嗓門,顯得十分惱怒。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應。王父在桌子另一邊坐下,兩隻眼睛緊緊盯著我。

靜默了一分鍾,感覺卻像一個世紀。我終於長歎一聲:“也罷,這事早晚是要告訴你的。我在反右當中說錯了話,已被速中定為‘中右分子’。你生病這些天,我一直在接受批判。拖到現在才說,隻是怕你身體吃不消。我今天一早出去,是到郊外散散心,這陣子壓力實在太大了!”

“你——什麽?中右分子?”婷婷錯愕至極,搞不清我犯了什麽事。

王父在旁插言:“中右分子就是右派的一種,我們單位也有好幾個。簡單點說吧,小煙被打成右派了!”

我無心為自己辯解,順從地點了點頭:“爸爸說得對,我現在算是個右派了。”

“你,你怎麽會變成右派?你說什麽話了?好端端的怎麽就變成右派了!”婷婷瞪圓眼睛,一時難以接受現實。

王父歎了一口氣:“唉!小煙哪,我就擔心你會出事。上次你寫的那篇文章,分明就是在攻擊共產黨,完全屬於右派言論嘛!我作為長輩說你幾句,你當時還聽不進去。這下可好,叫人扣上了右派帽子,到哪天才能摘掉啊!你叫婷婷怎麽跟你一起過呀!實話告訴你吧,我一個多月前就知道你栽跟頭了。那天我去速中找你,想叫你周末來家吃飯,順便給你帶些點心,婷婷買的。我一到校門,就望見裏麵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大字報。門衛也不攔著,說是開門搞運動,歡迎革命群眾參觀。於是我就擠進去看熱鬧,不想一下就看到你的名字。好家夥!幾麵牆都是批你的大字報,還有畫你漫畫的。你簡直就是運動中心!現在弄成個‘中右分子’,真要謝天謝地了。當時瞧那陣勢,我都害怕你會給抓起來槍斃!有幾張大字報,把你的名字寫得鬥大,還打上紅叉,就像處決犯人似的,叫我看著心裏直發毛。我當時趕緊回家,想把這事告訴婷婷。到家見她趴在桌上複習功課,卻又不忍心了。她那時知道了,還考什麽大學呀,幾個月功夫不全白費了嗎?後來在家見到你,跟沒事人似的,也不敢多問,心想問題也許沒那麽嚴重——這運動的事,誰搞得清楚?再往後,婷婷又生病了,更不敢提這檔子事,救命要緊啊!就這樣一直拖到今天,你親口說出來,我才算知道了謎底。”

婷婷哆哆嗦嗦地說:“咋會出這麽大的事?你不是‘骨幹分子嗎’?怎麽會鬥到你頭上來了?雨蒙,你還有什麽沒告訴我?可千萬別瞞著我,我受得了……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我苦笑道:“還想什麽辦法?組織上已經定了性,說我‘中間偏右’,也就是‘中右’。對我揭批了這麽多天,能挖的材料都挖出來了,再沒什麽了。爸爸說的沒錯,我就是那幾篇文章惹的禍,我也沒想到反右會反到自己頭上,隻怪我政治嗅覺不靈敏,搞進右派陣營裏了都不知道。”

“會有什麽後果嗎?你在單位還能呆下去嗎?”婷婷不得不接受這場噩夢了,開始掂量對現實生活的影響。

“應該不會到那個地步,”我躊躇道,“速中以前搞政治運動,有的人問題挺嚴重,也沒開除公職。何況我隻是中右,屬於犯了錯誤的群眾,與報紙上那些大右派還是有區別的。隻要夾起尾巴做人,好好表現,過一段時間組織上應該會對我重新做出結論的。”我試圖為自己開脫,臆想著未來的希望。

“你是要夾起尾巴了!”王父指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別覺得自己喝過幾天墨水,就什麽話都敢說。你實在太嫩了,連起碼的政治警惕都沒有!我在鳴放當中,除了念念報上的社論,什麽屁也不放,誰又能把我怎麽樣?我不是不懂政治,但是我輕易不談政治。上回要不是為了自己的女兒,我才懶得教訓你,你還不知好歹,哼!再說我們這些舊社會吃過苦的人,對共產黨感恩戴德都來不及,哪能像你那樣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這就叫‘階級感情’,你懂不懂?別看你參了軍,你家那小地主兼小資本家的本性還在,一有機會就原形畢露。這次你是被打痛了,不夾尾巴不行了;過兩天一消停,我看你老毛病又得犯,尾巴還會翹到天上去。你們知識分子就這德性,不改造哪成!”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王父罵得痛快淋漓,把上回憋著的怒火連本帶利全都發泄出來,終於覺得有點渴了,拿過茶杯來一飲而盡。

婷婷看我可憐,打圓場道:“雨蒙也不是故意反黨,這回栽了跟頭,會長記性的。對了,你還沒吃飯吧,待會讓媽再給你做點。我是吃不下去了,頂多陪你喝點湯。中午這頓飯吃得太久,都吃成晚飯了!”

我忙說:“不了不了,我路上吃過飯了,一點也不餓。我現在就得走,7點前要返校,這是紀律。最近抓得嚴,我不能再犯事了。”

婷婷見我言辭懇切,便不強留(再留她爸得吃了我!),親自送我出門。她身體確實好多了,走起路來不再“風擺楊柳”,臉上也有了光澤。她從兜裏掏出錄取通知書給我看,在一長串鉛字當中,赫然用毛筆小楷寫著“王露婷”三個字,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的夢想實現了。我叫她好好養病,不要為我擔驚受怕。事情已經了結,不會再壞到哪裏。她點點頭,眼裏噙著淚水,摟住我的脖頸親了一口,放我離去了。】

201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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