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終於結束了。在我的生命中,沒有哪一年比1957年更加重要,它構成了一道分水嶺:在此之前,我一帆風順、前程似錦;在此之後,我則開始了變幻莫測的人生漂流。我不知道上帝為什麽要這樣設計劇本,讓我在那一年當中,經曆了前所未有的驚惶、恐懼、幻滅、和希望。
1958年1月2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關於在國家薪給人員和高等學校中的右派分子處理原則的規定》。該文件劃定了對“右派”的六類處理辦法:勞動教養或開除公職;撤職送農村或農場監督勞動;留用察看,並降低待遇;撤銷原職,分配待遇較低的工作;降職降級降薪;免予處分。中央隨後批準總政治部執行這份文件,處理了一大批軍中右派。然而,對我的處理卻不屬於上述六類辦法中的任何一種。一方麵,除了被宣布為“中右”外,我並未受到任何行政處分,待遇也沒有降低。另一方麵,我的確被清除出部隊,發往北大荒。可這又不同於“撤職送農村或農場監督勞動”,因為我是“主動”上山下鄉,我未來要去的農場也不是勞改農場。我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是一名光榮的“墾荒戰士”。
可以說,政委半逼半勸引我上的這條道,是我能夠獲得的最好的政治出路。假如我留在部隊或者當地,我將難以逃脫此後一輪輪政治運動的衝擊,不僅待遇難保,並且永遠抬不起頭來。所以當我看到這份文件的時候,我無比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巴不得趕緊離開揚州這個“溫柔富貴鄉”,逃到“天高皇帝遠”的北大荒。作為心中唯一的自由樂土,北大荒此時已如煙花三月般溫柔。
速中解散在即,不再頻繁地搞政治學習和思想總結,變相地給我們放了大假。這兩年我從沒過得這樣輕鬆自在,除了串門聊天,就是給王露婷寫信。她蝸居在家那半年,對世間變化知之甚少,隻是到了大學,才開始接受運動的洗禮。CJ醫學院“反右”搞得挺厲害,七八名教授被下放勞動。有一名年輕講師剛給她上了半學期課,便接到“右派”處理決定,馬上丟了飯碗,遣送農村老家。凡此種種,讓王露婷看得心驚肉跳,寫信叫我千萬小心謹慎,再不敢亂說亂動了。她對我去北大荒也有了更多的理解:揚州確非久留之地,還是換個地方開開運道為好。
我在信中告訴她,我現在就像《水滸》中投奔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的王進,在邊庭效力還有可能博個“封妻蔭子”,其他均是休想。發完這封信,我又後悔:王進是因得罪了高俅而出走避禍,我這樣說豈不是把黨組織比作高俅?趕緊又發一信,叮囑她:“前信銷毀勿留。”卻不知郵件是否會遭拆查,於是又擔驚受怕好幾天,直到王露婷回應:“前信已處理,勿慮!”這才放心,搞得倆人跟特務似的。心中害怕,再不敢胡言亂語。此後與王露婷通信,每封都不超過200字,且頭天寫完次日再發,冷處理24小時以保萬無一失。
2月1日,CJ醫學院開始放寒假。王露婷參加了學校的醫療隊,下鄉支農,2月8日才返回揚州。第二天恰逢周日,我過去看她。幾個月沒在王家露麵,我成了名副其實的稀客,為此大包小件又買了好些“見麵禮”。
王母正在院中掃地,見我進門,便丟下條帚過來迎接。婷婷聞聲從小屋走出,笑著衝我打招呼。她比走時強多了,臉色紅潤,雙頰也豐滿起來,看不出什麽病容;穿著紅色碎花夾襖夾褲,仍是去年冬天在家的打扮,叫我一時恍惚,仿佛時光倒流。
王父最後出現,他在後院收拾堆放雜物的棚屋,係著個大圍裙,一身灰土,隔著兩米遠就停下來,衝我點點頭:“好久不見小煙了!這陣子挺忙吧?”
“挺忙!挺忙!”我趕緊答道,“一直騰不出工夫來看望二老,真是抱歉!”這話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別扭。
“我倆沒啥可看的,你照顧好自個就成!”他打著嗬嗬說,“我得先把後麵的爛攤子搞完,待會兒再跟你聊。”
“爸,我幫你幹吧!”我言不由衷地提議。
他擺擺手:“不用了,地方太小,倆人反而礙事。再說也快幹完了。”說完便轉身走開。
王母把我帶來的東西拎進廚房,我和婷婷便又躲進小屋親熱。她雙手勾著我的脖頸,使勁地吻我,半天才換一口氣,我很驚異她的肺功能恢複得這樣好!她的舌頭像小蛇一樣在我齒縫間進進出出,攪得我情欲勃發。半年沒有觸碰過她的身體,那種軟玉溫香的感覺瞬間擊垮了我。我不住在心底慨歎:“假如上帝當初忘了造女人,這世界該有多麽可怕!隻要有她在我身邊,北大荒的冰天雪地又算得了什麽!”
良久,王露婷終於鬆開手。我倆靠在床頭,互相看著對方,仿佛要把這半年丟失的時光找回來。她摸著我的臉,低聲對我說:“雨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真的想死你了!有時我恨不得買張票跑回來,和你在一起——什麽都不要,隻要和你在一起!”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一副委屈的模樣。
我用手指輕輕劃她的鼻頭,安慰道:“別難受了,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這叫在一起?過兩天又要分開!”她終於哭了起來,把頭紮進我懷裏,緊緊摟著我,好像生怕我會跑掉。
“別哭,別哭,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我自欺欺人地說,“不會太久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王露婷不依:“我就要朝朝暮暮,我就要每天都見著你!”我啞口無言,隻得輕輕拍她的背,像哄一個久啼不休的嬰兒。
“雨蒙,你要了我吧!”王露婷忽然抬起頭來,“這樣咱倆就是真夫妻了。你走了我也踏實了!”
我愕然茫然,一時無以應對。
“爸爸已經在考慮退婚了,昨天我一回來就和我談這個事。他說我跟著你沒前途,不如現在分手。我和他大吵一架,叫他不要逼我,否則我明天就嫁給你。他見我凶起來,不敢再吭聲。但他不會死心的,你走了以後,還會拿這事煩我。我倒不如現在就把身子給了你,明白告訴他我沒法再嫁別人了!”】
2013-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