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於亮了。我在椅子上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從半夢半醒之間掙脫出來。婷婷還在安睡,不知什麽時候,小朱已經把她的氧氣麵罩摘掉。病房裏的光線仍然很暗,但足以讓我看清她的臉部輪廓,小巧而精致,仿佛瓷雕一般。這隻是光影變幻的魔術,我知道她依舊病容憔悴。然而無論如何,畢竟一宿平安,沒有吸痰、沒有人工呼吸。我真想俯下身去吻她,感謝上天賜還我的愛人!
今天我必須返回速中。軍區總醫院12點有車去揚州,可以把我捎上。吃罷早飯,我就在床邊等著婷婷醒來,希望走前能跟她說會兒話。8點半教授來查房,小朱把窗簾打開,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終於讓婷婷睜開了眼睛。教授做完檢查,對她說:“體溫基本正常,血相也明顯降低,病情已經控製住。現在要逐步恢複進食,增強體力。明天你可以下地走走,在床上躺得太久,肌肉也會萎縮的。”
教授離開後,婷婷對我說:“我真的有點餓了。”我笑了起來:“能不餓嗎?這幾天你就沒怎麽吃東西。”婷婷想吃甜的,我就在大米粥裏加了兩勺白糖,一點點喂她。她表現很好,一會兒就吃掉了一碗粥,額頭泛起一層細細的汗珠,臉頰竟也紅潤了不少。
我告訴她:“我已經跟教授談過,他給你用了一種很貴的特效藥,你很快就會好起來。”
她有點膽怯地問:“這麽說,我不會……死了?”
我笑道:“傻丫頭!怎麽會?教授是名醫,手段高強。你運氣不錯,這一趟算沒白來。如果在揚州那個小地方繼續呆下去,你大概真要成林黛玉了!”
婷婷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仿佛看到林妹妹咯血而亡的慘相。我後悔開這種玩笑,連忙搪塞道:“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命裏大概難免這一劫,現在劫數已盡,否極泰來,以後必然一帆風順。相信我,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小朱在旁聽著直樂:“看不出你這個解放軍倒像個算命的,哪有那麽多劫啊難的!教授水平高,這是實話。有一陣我心裏都沒底了,教授卻一直很鎮定——他以前碰到過這種病例。”
我忽然想到:婷婷此劫已過,我的劫才剛剛開始。一時間不由得方寸大亂。
婷婷看我神色不定,輕輕說道:“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起來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相信。”
11點來鍾,王父風塵仆仆地趕到。他一大早就從揚州出發,就為了接我的班。小朱很嚴格,讓他換上病號服後才放進來。王父臉上消瘦了不少,但是胡子刮得一幹二淨,看上去比我要精神多了。他知道女兒已經脫離危險,眉宇間掩飾不住喜悅之情。不過一握住婷婷病弱的小手,他眼圈就紅了,一時哽咽難語。
我忙打岔問王母身體怎樣,他說已經好多了。她得的隻是尋常感冒,來勢雖猛,終無大礙。隻是這娘兒倆叫他兩頭掛念,著實一番煎熬。聊了一刻鍾,我提出告辭,婷婷又要哭。我對她說:“三天假用盡,我必須按時歸隊。爸爸在這裏,我沒什麽不放心的。你隻管好好養病,努力加餐飯。回揚州之前,務必把損失的肉補回來。”一番話又說得她破涕為笑。
我回招待所辦了退房手續,隨即登上一輛救護車,向揚州進發。本來“近鄉情更怯”,但我實在太困了,一路上呼呼大睡,倒也省去了不少焦慮和擔心。人在進入天堂之前,睡覺是最好的避難所;再多的煩惱,隻要睡得著,都是過眼雲煙。對我而言,現在睡覺才是真實,清醒反倒是一種幻覺。
下午5點,終於回到速中,當即去找陳洪謙銷假。知道婷婷已經平安,老陳也感到高興,不過他還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不要對運動存有僥幸心理。現在正值‘反右’高潮,沒有特殊原因,是不允許請假的。你走這幾天,速中每天都在進行大批判,其他幾名‘重點對象’都做了認真檢查。你回來需要‘補課’,認真接受同誌們的批評,認真寫思想總結。態度一定要端正。態度不好,人民內部矛盾也會轉化為敵我矛盾,這一點你千萬注意。”
我陪婷婷從陰陽界轉了一圈回來,忽然發現塵世間的所謂“鬥爭”居然如此可笑。生命誠可貴,人為什麽不能好好活著?非要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才能其樂無窮?想想自己以前那麽熱衷於政治運動,真有點匪夷所思。不過話說回來,那時我整別人,自然其樂無窮;現在我被別人整,哪還能有快樂可言?從來屁股決定腦袋,立場總是第一位的。
思想通了,則一通百通。其後兩周,速中繼續大鳴大放大批判,我則夾著尾巴乖乖做人。會上對自己做掘地三尺的批評,罵得久了,仿佛在罵別人,倒也沒有什麽負罪感了。自我批評和懺悔其實是一回事,隻不過一個對著組織,一個對著上帝。當你把心靈最陰暗最醜惡的東西和盤托給對方,你也就完成了“獻祭”的神聖儀式。對方由此掌握了你的生殺大權:他要殺你,你死而無憾;他放你一條生路,你感恩戴德。人就是這樣交出自己的控製權的。
十幾天下來,我寫了一大摞的思想總結,寫到後麵下筆如有神,居然獲得一種文學創作的快感。連我自己都驚訝,竟會有這麽多東西能從腦子裏掏出來。看來以前還是太懶惰,總是一味積累素材,動筆太少。我在中學時,語文老師曾說我有寫作才能,自己也一直以此為傲;現在才知道上帝給我的能力,我才利用了冰山的一角。待這場運動過去,我真得要好好寫作,寫一部《青年近衛軍》出來,也未嚐不可能。
這期間,我隔三差五都要往南京打電話。婷婷一天天好起來,逐漸能在醫院的花園裏散步。8月22日,她終於可以出院回家了。到這一天為止,她在軍區總醫院已經住了18天。】
2011-5-7
2011-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