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力越來越猛,實在吃不消了!我思量再三,硬著頭皮去了政委家。整風開始到現在,我與政委並未太多接觸。我性格中有孤高成份,不想依靠裙帶關係出人頭地。和王露婷交往以後,我很少再去政委家,免得別人說三道四。我是靠本事吃飯的,政委賞識我,我更應該愛惜羽毛,自珍自重。再說政委是個原則性很強的領導,如果我不知趣,人前人後到處顯擺與他的“特殊關係”,他一定會對我產生反感。
不過在整風運動中,我還是能夠感受到政委對我的關心。蔡處長此前找我談話時,也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他是根據政委的指示,來動員我充當鳴放的排頭兵。“士為知己者死”,我怎能辜負政委的信任與栽培呢?說實話,我一直覺得自己前一陣的表現可圈可點,足以讓政委感到滿意,誰想卻突然莫名其妙地翻了船。這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政委是速中整風的最高領導,應該非常清楚運動的方向,怎會不事先提醒我一句,聽任我陷入這萬劫不複的深淵?對於蔡處長的為人,我從來沒押過什麽寶,但對於政委,我把五髒六腑都押上了。在我眼中,他就是黨的化身,如果他也設計害我,我簡直要崩潰了!
滿腹心事地走進政委住的那幢小樓,忽而想起與他最近的一次交往。當時他從軍區開會回來,在辦公樓門口見到我,隨意問了一句:“小煙,聽說你對《紅樓夢》有研究,那我來考考你——‘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句話是誰說的?”
我一下被問住了:“記不太清了。好像是王熙鳳吧?不行,我得查查。”
“那好,後天我準備傳達一個內部報告,需要弄清這句話的出處。”
回到宿舍,我連忙端出厚厚的《紅樓夢》,一頁頁翻過去。翻了一個多小時,才在第82回找著。原來是襲人得知薛蟠大小老婆為爭寵鬧得不可開交後,心有所感:她認定自己將來終究是寶玉的人,而主子又對黛玉情有獨鍾。這位小姐性格之怪僻是有口皆碑的,襲人委實有些擔心,所以借薛家之事作為談資,到瀟湘館去找黛玉探口風。黛玉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
找出了答案,我很興奮,晚飯後便去政委家答複他所提出的問題。
政委聽後不禁莞爾:“原來東風西風是指大小老婆啊。主席把古人的話用到分析國際形勢上麵,真是妙不可言!”
如今我再次走進這幢小樓,還能指望和他談論這樣輕鬆的話題嗎?
政委對我的到來似乎有所防備,一邊表示歡迎,一邊探詢來意。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一時間,我對自己的造訪感到唐突起來。不過事已至此,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談了當前所處的困境,希望他能夠指點迷津。在敘述過程中,我有意避免提及旁人,省得讓他覺得我來告狀。政委對一切心知肚明,本也用不著我繪影傳形。在目前這個敏感時期,可說是人人自危。我屬於被批判對象,原先的朋友避之唯恐不及,他此刻尚能以禮相待,已經算不錯了。
聽完我的介紹,政委沉思半晌,方才開口:“小煙,你的情況我基本了解。是非曲直組織上自有定論,不由我做主。如果你今天是想來討個說法,我恐怕會讓你失望的。我倒更關心你的思想狀態。你是個比較情緒化的人,對未來有時過於樂觀,有時又過於悲觀。其實工作和生活都是五味雜陳,你要學會自我調節,保持健康心態。革命是一項偉大而艱巨的事業,每一位革命者都要做好經受磨難的準備,這對小知識分子尤為重要。犯錯誤不要緊,要緊的是接受批評,吸取教訓。你還年輕,來日方長,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而自暴自棄,那樣反而容易讓問題複雜化,也會讓組織對你失去信心。我知道你很崇拜牛虻和保爾。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你很清楚其中的道理。越是逆境,就越是要有堅韌不拔的精神。當然,平時還需加強修養,謙虛謹慎,戒驕戒躁——主席的教導永遠是真理。希望你能通過這次整風運動,脫胎換骨,徹底改掉自身痼疾。至於群眾批評嘛,你也不是第一次參加運動,應該知道怎樣正確對待,我就不用多說了。”
政委這番話,並不能解決我的實際問題,但我還是對他表示感激。至少他沒有把一切都怪罪到我頭上,認為我是咎由自取。事隔多年,現在想想政委的處境,也是相當為難的。5月15日之前,他跟速中其他領導一樣,都是按照中央精神積極推進整風鳴放。《這是為什麽?》傳達以後,他則需要按照新的指示布置“引蛇出洞”。當時校長以“痔瘡複發”為由避禍,速中運動由政委掛帥。他不可能向我透露任何內部消息,那是極其危險的——畢竟我不是他的親人。他隻能看著我滑向漩渦深處,卻無法伸出援救之手。
出於自尊,也出於替對方考慮,此後我再也沒有去找過政委。】
2011-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