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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04) 今夕何夕

(2014-09-19 17:06:47) 下一個

【反右開始以後,速中沒有放過一天假,整日裏學習-鬥爭、鬥爭-學習,搞得批鬥者高度亢奮,被批者高度緊張,最後終於搞出了人命。吳青所在的第五組有幾個大號炮筒,晝夜不停地對他輪番轟炸。跳樓之前,他已經30多個小時沒合過眼,早就神情恍惚。其實在9名“重點對象”之中,吳青是材料最少的一個。他的家庭出身有點問題,父親乃國民黨高官,隨老蔣跑往台灣。他是小老婆生的,被扔在大陸,衣食無著,差點流落街頭。吳青為此痛恨其父,在以往的思想改造中多次哭訴家史,稱自己被舊社會所拋棄,被新社會所拯救,共產黨毛主席是他的大恩人。

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事並不新鮮,吳青又主動自曝家醜,所以部隊沒再搞內查外調。誰想他爸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舊情複萌,兩年前托人從香港給他媽帶回幾根金條,他媽找人兌換時被舉報。消息傳到速中,吳青立刻成了審查對象。時值肅反高潮,速中成立了專案小組,天天逼供,讓他解釋“為什麽你那個冷酷無情的爹會突然給你這麽多錢?”——須知那幾根金條足以發展一個特務組織了。這種問題吳青怎能回答得出?專案組到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這回在鳴放過程中,吳青附和他人,對肅反運動發了幾句牢騷。反右一來,他又被定為重點對象。蔡處長和鄭科長對他格外關照,配備了最強火力,務求打開突破口,把肅反時的懸案搞成鐵案。可吳青並不配合。他平時內向拘謹、拙於言辭,鳴放中也不像我那樣遍地開花、到處結果,所以整不出什麽名堂來,領壁上的批判文章少得可憐,隻能用大號字體濫竽充數。第五組的幹將們為此經常受到其他骨幹分子的挪諭挖苦,心中著實不忿,於是對吳青采取了“疾風暴雨式的革命手段”。吳青並不特別脆弱,但長時間這樣折騰,實在讓他看不到希望,最後隻好“自絕於人民”。

不管怎樣,吳青終究以他的升天為我換取了喘息機會,所以我還是對他心存感激。

7月1日,我一大早便騎車去看王露婷。這陣子除了打過兩個電話,我根本無暇顧及她。再過半個月就要高考了,她到底能不能撐得住?路上我一直琢磨怎樣對她說明近況。我在反右中栽了跟頭,這事她早晚得知道,瞞是瞞不住的。可眼下正值緊要關頭,如果對她和盤托出,肯定會搞得她心神大亂。在她眼裏,我一直是她的希望和依靠。她苦苦奮鬥了幾年,我怎敢這時過去攪局?再說我向她訴苦,又能從她那裏得到什麽幫助?政委都不敢替我講一句話,還能指望這個弱女子為我消災解難嗎?

話說回來,反右雖讓我從峰頂跌入穀底,但我並沒有對自己失去信心。說破大天,我不過是一個“犯了比較嚴重錯誤的同誌”,這一點陳洪謙已有明確表示。我還年輕,沒有複雜的曆史問題,過去表現又很好,總不能因為幾句過頭話,就對我軍法處置吧?從現在開始夾著尾巴做人,待運動風頭過去,速中還是要開展正常的教學工作,像我這樣的優秀教員不會沒有用武之地。陳洪謙當年在肅反中被整得多狠,之後不也鹹魚翻身了嗎?

經此磨難,我倒也收斂了萬丈雄心,隻想老老實實地過平頭百姓的生活。就算將來離開部隊,能與王露婷廝守在揚州這塊小地方,也算是不錯的選擇。這樣想著,對她的思念變得愈發強烈。男人其實挺沒出息,落魄之後特別希望得到女人的撫慰。“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被圍垓下,不也是成天價跟著虞姬廝混嗎?之前我還嫌自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為啥和王露婷相處半年就訂了婚?如今倒是很珍惜未來這個小家庭,能讓我在狂風暴雨中找到一個避風港。

那天是星期一,王父王母都去上班了,家裏隻剩下婷婷一個人。她完全沒有料到我會來,撲在我懷裏喜極而泣,一時間真讓我百感交集。今夕何夕,對此良人!作為未婚夫,我已經是她的保護人,本該給她提供安全的生活環境,可現在居然搞得自身難保,簡直無顏以對!我在進行政治冒險時,為什麽沒把她放在心上?隻要我有起碼的責任感,都會謹慎從事,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她是多麽相信我能為她撐起一片幸福的天空,我卻辜負了這個深愛我的姑娘。我第一次為自己是一個男人而感到羞愧。

幾周不見,婷婷的身形愈發單薄,臉色也更加蒼白,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讓我看了心疼。我環抱著她的腰,低下頭來長久地和她親吻。在這吻裏,包含著我的愧悔——我不知此時還能用什麽方式來安慰她。婷婷閉著雙眼,陶醉在愛情的甜蜜中,絲毫覺察不出我的惶恐。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夏衣傳到我身上,讓我知道懷裏擁有的是真實的美好……我多想把這一刻變成永恒,今生永遠不再回到殘酷的現實世界!

溫存過後,她還是注意到了我的變化,驚異地問:“你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瘦?好像害了大病一樣?”我咧嘴苦笑:“是啊,上周得了重感冒,連發幾天燒,什麽也吃不下。”她摸著我凸起的顴骨,擔心地說:“感冒也會這樣厲害?你瞧你,都快脫了相了!病成這樣,幹嘛不跟爹媽說一聲,到家裏來養幾天?”我感到有些好笑:“那怎麽能行?部隊有紀律,運動跟打仗是一樣的,這點小病就下火線,我還算什麽‘骨幹分子’?”

婷婷像個小主婦似地對我說:“那我下廚房給你做點好吃的。你不知道,我還是能燒幾樣菜的,隻是以前媽媽在家,沒機會顯露。”我攔住她說:“這樣多不好,一來就攪亂你學習。要做也由我來做,我帶了不少熟食,應該好弄。”她笑著擺了擺手:“今天你來,我正好有理由放假,反正也複習得差不多了,我要學著伺候伺候自己的丈夫!”說到此處,她不由得紅了臉,“咯咯”笑起來。我又憐又愛,重新把她攬入懷中……】

20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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