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室友久久未見回來,空蕩蕩的房間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極度的政治焦慮,緊緊揪住我的心。為了排遣鬱悶,我隨手擰開床頭櫃上的五燈交流收音機,裏麵正在重播《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必須批判》。我像遭了電擊似的一陣哆嗦,趕緊換台。
這回還成,是《春江花月夜》。曲調幽深靜雅,正可調心安神。很想躺下來閉目欣賞,卻又擔心讓人聽到,覺得我這個“運動對象”居然還有如此閑情逸致,足見態度不端正。於是調低音量,把耳朵湊到收音機前。聽了不到三分鍾,猛然想起:這個“偷聽敵台”的標準姿式,要是讓人看見,豈非更加百口莫辯?無奈,隻好把收音機關上。
百無聊賴地站起身來,眺望窗外。辦公大樓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時傳來嘈雜的說笑聲。當運動進入白熱化階段,“重點對象”均已粉墨登場,其他人無須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他們可以帶著較為輕鬆的心態參加批判,甚至顯出某種程度的興奮。這場政治劫難已與自己無關,而被打倒的“一小撮”正瑟瑟發抖地匍匐在麵前。活報劇總比舞台劇來得刺激,政治運動的娛樂價值是無可替代的。
嘭!嘭!嘭!軍官食堂的大師傅們正在揮動菜刀準備夜宵,供口誅筆伐的勇士們飽餐一頓,以奪取更加輝煌的勝利。按照蔡處長的旨意,今晚大字報將全部刷新,迎接即將到來的“七·一”。
次日下午,恭讀完新鮮出爐的大字報之後,我又回到辦公樓四層會議室,乖乖地坐在被告席上,埋頭記錄眾人對我的“聲討”。這是個一舉兩得的挨批姿勢:既可表明自己態度老實,又可躲避發言者銳如箭矢的目光——當然,時不時抬下頭還是需要的,不能讓對方覺得是在對牛彈琴。
我偷偷看看手表,總覺得分針走得和時針一樣慢。窗外傳來其他小組發言的聲浪,口號聲此起彼伏。看這架勢,大批判正在升溫,是不是上頭又有新的指示?我神不守舍地斜睨窗外,擔心這聲浪會傳染到自己小組,引發更加猛烈的攻勢。猝然間,右眼的餘光無意中捕捉到一個飛速下墜的黑影。腦中立刻閃現出兒時的一幕景象:母親讓我守護一窩雛雞,一隻老鷹突然從天而降,翅膀在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暗影……心頭驀地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幾乎與此同時,樓上傳來一聲抓狂的尖叫:“有人跳樓啦!”
屋裏頓時亂成一鍋粥,桌椅板凳乒乓相撞,本子鋼筆灑落一地。忽然有新戲可看,沒人再來關注我這個老主角。好些家夥跑到窗邊,抻長了脖子往下瞅,但也瞅不出個所以然來,似乎被灌木叢遮擋住了視線。這時樓道裏傳來陣陣腳步聲,都是趕著到下麵看熱鬧的。一屋子人受到蠱惑,紛紛奔向門口,片刻工夫就跑了個精光。我沒忘記自己的身份,不敢擅自離開被告席。在這種緊要關頭,尤其不能表現得驚慌失措,以免讓人感到是兔死狐悲。再說我心跳怦怦,兩股戰戰,如果跟著他們蜂擁而下,說不定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反倒給人留下笑柄。
會議室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窗戶近在咫尺,我站起來扶著窗沿,探身往下瞧,隻見眾人正指手劃腳地仰頭張望。我一下成了“眾矢之的”,頓時羞紅了臉,連忙將上身縮回——可別讓他們以為我想步其後塵哩!
與樓下諸君的無意對視使我猛然醒悟:在眼下極度緊張的氛圍中,自己如果離開集體,一定會引起別人懷疑。於是趕忙向房門奔去,不想正好與匆匆跑回的陳組長撞個滿懷。對方看到我,頗有些尷尬,支支吾吾地想找個借口來搪塞。
我趕緊主動發問:“老陳,是誰跳樓?”
“吳青。”
“啊!他不是第五小組的?”
“是呀,就在樓上。”
“有生命危險嗎?”
“夠嗆。你想想這樓多高,他身子又沉,底下的冬青樹壓倒一大片——是屁股先著地,身上見不到一滴血。”
“說不定還有救。”
“就怕內髒出血。”
我倆邊說邊朝樓下走。陳洪謙大發感慨:“真沒想到老吳會走絕路!肅反那回,我和他都受到衝擊,不也挺過來了?群眾運動嘛,難免有時過頭,最後還有組織把關,害怕啥呢?”
我知道陳洪謙是在善意提醒我。其實風聲再緊,我也不會走上絕路的。爹娘給的身子、老天給的命,咋能自己糟踐自己呢?這時腦中突然閃出一個罪惡的念頭:真希望吳青不治而亡,這樣事態一擴大,必然驚動上級部門,處長和他那幫勇士們總得收斂些。否則來個“前仆後繼”,那還了得!在運動中,最怕出這類事,人命關天,誰都不願承擔責任。如此一來,往後我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些……
等趕到現場,人早已被抬走。我細細審視,發現南牆邊的兩根電線已被扯斷,花圃鬆軟的泥土裏留下一對清晰的屁股印,旁邊的石板上還躺著一副深色玳瑁鏡架,足有酒瓶底厚的鏡片已摔成兩半。
這時我看到人群正向東門的傳達室轉移,便悄悄尾隨而去。到了屋外,我踮腳翹首,好容易看到仰臥在板床上的吳青。從死灰的臉色判斷,他已經奄奄一息。上周給我瞧舌頭的那個軍醫在為他注射什麽藥物,床邊的條凳上還端坐著保衛科的鄭科長(就是肅反時的“鄭幹事”),正目不轉睛地俯視瀕死者微微顫動的兩片嘴唇。
“怎麽還不快點送醫院?”
“在等急救站的救護車呐。內髒出血,要盡量減少挪動。”
旁邊有兩位看熱鬧的,像是知情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小聲議論。我支著雙耳,聚精會神地聆聽。天色漸暗,沒有人特別關注我的存在。
“鄭科長又不是醫生,坐在那裏多礙事!”
“這你就外行了。老吳屬於非正常死亡,又趕上運動關口,保衛科長當然得守著,誰知道老吳臨終前會不會有什麽要向組織交代的?瞧人家一招一式,沉穩老練,我算服啦!”
“問題再嚴重也不能走絕路啊!其實我看過批他的全部大字報,夠上線的就一條:‘部隊知識分子,吃的是草,擠的是奶’。”
“後麵那半句不是魯迅說的嗎?”
“是啊,魯迅能說,他能說嗎?一個人不想活,橫下心來,誰能攔得住!開會時我坐在老吳正對麵,看到他站起來,臉衝著窗戶去,我還以為他想吐痰,誰知一眨眼就上了窗台。我一看不妙,連忙撲過去拽他的腿,可他整個身子就跟秤砣似地沉下去了……”
“你呀,白長這身膘,真虧人,反應太遲鈍了。”
“說得輕巧,你去試試?鬧不好把自己也帶下去,搭條小命還落個說不清哩!”
“聽說他準備‘十一’結婚?”
“可不,三十好幾的光棍漢眼看就要熬出頭了,竟鬧出這麽個事來!小媳婦是福建人,比老吳小11歲。抗美援朝時,老吳貓在坑道裏分到一封慰問信,鴻雁傳書才兩個月就掛上了,真有緣份,大夥兒都說他交了桃花運啦!”
“這下可把人家給害了。”
……
我與吳青同住一幢宿舍樓,雖然談不上是朋友,但抬頭不見低頭見,也算熟人了。他到我宿舍串過幾次門,每次都是衝著我那台收音機來的,豔羨之情在胖胖的圓臉上暴露無遺。吳青不是軍官,薪水比我低得多。他一直幻想著,將來要在自己的新房裏也添置一台五燈收音機。
晚上8點來鍾,終於傳來吳青的死訊。
次日是黨的生日,蔡處長奉黨委指示,宣布速中反右休整一天。】
201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