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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98) 深井

(2014-08-18 16:45:52) 下一個

【毛澤東提出的六項政治標準,成了反右鬥爭的照妖鏡。隻要在整風中批評過黨和政府,都有可能被照成牛鬼蛇神——誰搞得清楚你是真心希望共產黨好,還是企圖抹黑共產黨?“修正主義者”也不會明說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呀!探究人的內心隱秘,本來就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對毛澤東而言,反右已經刻不容緩,哪有條件去準備足夠多的測謊儀和心理分析師,看著你像你就是了。想要逃脫此劫的唯一辦法,就是從未發表過任何疑似“修正主義者”的言論。然而對我來說,任何忠告都已經為時太晚了。

6月19日以後,我便被速中定為“反右”重點批判對象。考慮到我能說會道,校方從其他小組抽調骨幹分子跟我辯論。他們甚至為我擬定了10個專題,都是我在鳴放過程中涉及到的。第一個專題是:工農生活水平是否相差懸殊?

去年下鄉支援麥收,我了解到農民和村幹部對合作化運動有些意見。那時部隊正在係統學習蘇聯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我擔任理論輔導員,便拿來活學活用了。在下鄉期間的團日活動中,我建議以“工農剪刀差”為題搞一次社會調查。大家都樂意參加,領導也挺支持。根據這次調查,我在鳴放會上提出:由於剪刀差存在,農民與工人相比還是貧困的;雖經土改和初級合作社運動,農民的溫飽問題尚未完全解決;在統購統銷過程中,存在著強迫命令、損害農民利益的情況。

這些觀點並不係統,隻不過列舉了我觀察到的一些問題。以我所學,尚不足以對它們做更深層次的思考。整風開始以後,一些專家教授對合作化運動發表批評,引起我的共鳴,於是便說了上麵那些話。當時小組中有不少人附和我的意見,可在辯論會上大家卻“一邊倒”地對我大加撻伐,認為我犯了立場錯誤,我所代表的是富裕中農和富農的觀點。

我忍不住回辯:“你們批評我,也得有事實根據吧!那次開調查會時,請來座談的都是貧下中農和村幹部,哪有什麽富裕中農和富農?”

陳洪謙反駁道:“我也參加了那次活動。貧下中農確實提了一些意見,可我沒覺得他們反對合作化運動,他們打心眼裏擁護毛主席、擁護共產黨!我認為你歪曲了貧下中農的想法,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剪刀差。剪刀差是舊社會國民黨弄出來的,這筆賬不能算在共產黨頭上。事實上,我們搞合作化正是為了擴大農業生產,逐步消除剪刀差。你用這個問題攻擊黨的合作化政策,挑撥工農關係,是何居心?”

我感到非常滑稽。陳洪謙平常一副老好人模樣,整風以來除了組織開會,很少發表什麽個人意見,啥時也學會了紹興師爺的刀筆招法?剪刀差問題我曾和他專門討論過,並無意見分歧,現在他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倒想反問一句“是何居心?”正待張口,汪大愚跳起來指著我說:“我知道你家是地主,不願看到貧下中農過上好日子!大概你認為生活在偉大的社會主義中國的翻身農民,還過著楊白勞那種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吧!”

又來扯我的出身問題!!這汪大愚到速中時間不長,但上竄下跳,活像個小醜,我對其人非常反感,現在更是出離憤怒了。不過考慮到強敵環伺,我還是壓住心頭火,盡可能平靜地反駁:“咱們應該實事求是,不要把問題絕對化。解放八年,社會主義改造已經完成,如果還用楊白勞在舊社會過的赤貧生活作為衡量今天農民生活的尺度,起點是否定得低了些?”

話音未落,有人拍案而起,向組長大聲建議:“我們不想聽煙雨蒙鼓弄唇舌,應該立即停止辯論,先集中火力砸他的態度!”

接下來便是群情激憤,群起而攻之。這種“敲山震虎”的喧囂場麵,我在肅反時見得多了。隻不過那會兒我是審查者,現在則成了審查對象。真是風水輪流轉,今天到我家!

眼看沒可能說話,我索性呆坐一旁,任由眾人聒噪。良久,陳洪謙擺手叫停:“第一個專題就暫時辯論到這裏。煙雨蒙,大家的意見你都知道了,下去要好好反省,認真做檢討,否則過不了關。現在開始第二個專題:要不要做黨的馴服工具?”

“做黨的馴服工具”是一句來源於蘇聯的口號,當時頗為流行(狼注:1958年劉少奇還以此為題做過講話)。不過我對這種提法十分反感——人是高貴的,怎麽能矮化成“工具”?在革命鬥爭中,確實需要“一切行動聽指揮”,但這並不意味著每一位革命者都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倘如此,毛澤東當年也應該做共產國際的“馴服工具”,乖乖聽王明擺布。須知那時代表黨的可不是毛澤東,而是王明。黨是神聖的,但不能把黨神化,因為黨畢竟是由人組成的,人會犯錯誤,黨同樣會犯錯誤。一味強調“做黨的馴服工具”,誰還敢指出黨的錯誤?這不與整風的宗旨背道而馳嗎?

我的這番言論在鳴放時頗受歡迎,我還就此寫過一篇大字報,如今倒成了“反黨”罪狀。汪大愚厲聲質問我:“煙雨蒙,你不願做共產黨的馴服工具,難道你想做國民黨的馴服工具?”這話連陳洪謙也覺過份,替我辯解道:“小煙的問題源於他身上的小資產階級劣根性,應該說還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過去思想改造中同誌們沒少給他提意見,但他一直不重視。”

我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大概受到心理防禦機製的影響,我的視覺和聽覺慢慢模糊,人影和話語漸行漸遠,仿佛掉進一口深井裏,外界的喧鬧統統與我無關。心頭那份恐懼雖然無法消除,但我卻不願從這井裏掙紮出來,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我一把,定睛一看,原來是葉林楓。他湊到近前,關切地問道:“小煙,你沒事吧?半天一動不動的!”陳洪謙大概也發覺我的眼神和臉色不對,忙對眾人說:“今天的小組會就開到這裏。小煙,你回去好好準備後麵的專題。毛主席說過:‘放下包袱,開動機器。’你要理解同誌們對你的批評和幫助,克服小資產階級劣根性,早日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

我起身時發現,我的整個後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但我依然覺得周身發冷。】

20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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