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本是個無關緊要的日子。它不過是官方的“排隊日”,民間的“光棍節”,統統與我不搭界。那天中午,我照例給老煙打了一個電話,他說起話來照例是有氣無力:“你弟弟……給我弄來了……白蛋白……等會兒還要……輸血……”我照例安慰他:“這就好了,打完後就舒服了。”老煙似乎意猶未盡,還在電話那頭“咿咿啊啊”。話語混著唾液,讓我辨不出音節,我也隻能發些“嗯嗯”“哼哼”的語助詞。最後聽他實在說不動了,便讓他好好休息,隨即掛上了電話。
老煙自4月份病倒以後,在發燒和便血的煎熬中,身體每況愈下。從社區醫院轉到西京醫院,又從西京醫院轉回社區醫院,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天天掛吊瓶的生活,讓老煙既無奈又無趣,多次萌生“早點走”的念頭。沒想到耗到5月下旬,上帝保佑,老煙居然好了!連主治大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醫術有這等神奇。但老煙確實症狀全無,既不發燒,又不便血,十天以後,順利出院。
弟弟從安康找了一位民間神醫,給爸爸開了幾十副中藥,進行調理。老煙最怕喝中藥,整天叫苦不迭,不過他的氣色越來越好,體重也迅速恢複。這神醫確實不凡,不用“望聞問切”,隻憑弟弟寄來的化驗單便開方子。五年前,正是他治好了媽媽的乙肝,在我眼中,他簡直是上帝派來的使者。神醫帶話給老煙:“吃完我的藥,你的病就會好起來。這期間要注意保養,不能感冒。”
老煙快活自在了一個半月,忽接子校通知:“工資上調,從去年起算,補發12000元。”真是否極泰來,好運不斷,天上掉餡餅,躲都躲不開!老煙當即提出要請媽媽進城吃肯德雞。其實吃雞隻是個借口,進城才是真實想法。老煙在家早呆煩了,現在有了這樣充分的理由,怎能不加利用?
那天便成了老煙生命中的最後一個自由日。他和媽媽吃完肯德雞後,便到興慶公園去玩。他像個刑滿釋放的囚犯,對著一花一鳥、一石一草都充滿眷戀。走累了,他就坐在靠椅上,長久地注視著周圍的景物和遊人,似乎要把一切美好留在心中。直到很晚,他才在媽媽的一再勸告下,離開了興慶公園。
回家後,老煙感到很乏,倒頭便睡。半夜醒來,便覺得不對勁,鼻塞頭痛。一測體溫,37度5。他知道不好,趕緊吃感冒藥,然而無濟於事,體溫持續升高,第二天便又住進了社區醫院。我在北京知道此事,在電話裏埋怨媽媽那天沒攔著他出門。媽媽委屈地說:“我哪兒能攔得住他?再說他出門前好好的,天氣也好好的,誰想回來就生病。”我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也是命中注定,在劫難逃。老煙去年摔傷以後,我就告誡他:“從今往後,你能不進城就別進城,能不出社區就別出社區。上帝一次次寬容你,一次次讓你站起來。你可別一次次冒險,一次次考驗他的仁慈。”然而老煙好了傷疤忘了疼,照樣南來北往,東遊西蕩,誰的話也不聽。
老煙8月下旬住院後,就再也沒能出來。國慶期間,我得到病危通知,當即和妻子坐飛機回西安。見到老煙,覺得他氣色尚可,不像行將就木之人。主治大夫在辦公室對我說:“你父親就兩樣病症,一是無名熱,一是大便隱血。上回折騰兩個月,我總算把他給治好了。這回可是有點不一樣。到現在我已經使出渾身解數,病症卻一再反複,並且不斷加重。我懷疑他的腸道已經出現癌轉移和潰瘍,這樣發展下去,可能會造成大出血。昨天他一次出血就達300cc,現在通過禁食暫時控製住了,但情況還是很危險。你們考慮轉院吧。這裏隻是二級醫院,缺設備少藥品,對於晚期癌症患者很難給予有效治療。”
我回過頭來和老煙商量,他卻慘然一笑:“轉院?往哪兒轉?我在西京醫院也不是沒住過,又怎樣呢?他們能有什麽高招?病房亂哄哄的一堆人,睡也睡不好。我還得天天受氣,看大夫臉色行事。這兒雖是小醫院,可大夫護士對我都很關心。我一個人住單間,護工小王是個基督徒,照顧得也很周到。我這個狀況,既不能開刀也不能做腸鏡,隻能靠打針吃藥。西京醫院若有什麽靈丹妙藥,還能藏到現在才掏出來?我心裏很明白,大限將至,逃也逃不掉。再說我也不想逃了。我累了,不願再做無謂掙紮了,就在這裏了結殘生罷了。我隻有一個願望:在我死的時候,有我的孩子陪在身邊。”
我見老煙心意已決,便不再多勸。媽媽和弟弟也表示,應該尊重他的願望。我和妻子在西安呆了一周,見老煙病情尚且穩定,便坐火車返京。臨行那天上午,老煙找我單獨談了一個半小時,把他生命當中最後一些隱秘告訴了我,其間幾度泣不成聲。我用錄音筆錄下來,回來後拷到電腦中,加密保存。
這是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後聲音。
201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