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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53) 三把刀

(2014-03-08 17:00:00) 下一個

【肅反運動終於過去了,學校重新恢複正常秩序。對有些人來說,這兩個月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過對我來說,卻是如魚得水、如鳥投林。在運動中,我得到表現機會,增長了閱曆才幹,在自己的進步史上又添了新頁。張政委在總結時說:“這場偉大的運動,不僅純潔了革命隊伍,也使每個人都經受了鍛煉和考驗。”那時我研習語言學,慣愛咬文嚼字,覺得政委的話暗含禪機,各有所指:老陳經受了“考驗”,自己經受了“鍛煉”,而老郭則被“純潔”出了革命隊伍。

懷著如此輕鬆的心情,我抽出完整的一個休息日,暫停自學,盡情地享受一下這個城市“三把刀”的樂趣。

剛到揚州時,學校召開機關幹部會。鄭幹事三句不離本行,鄭重其事地介紹該市的複雜政情。揚州是一座消費城市,“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腳刀)享有盛譽。在這些服務行業中混雜著大量可疑分子,加上不少市民還有海外關係,所以必須提高警惕,加強反特意識。可是在實際生活中,誰都無法拒絕“三把刀”帶來的優質服務。

這天上午,我先去“紫羅蘭”理發館。肅反運動搞了兩個月,我已經變得“馬瘦毛長”了。那時我正值青春年少,十分注重儀表,美其名曰“保持軍容”,實際上也是給揚州美女們看的。不過既要體現革命風貌,又要展示颯爽英姿,這個度並不容易把握,搞不好就搞成“小資產階級情調”了。大哥解放前是公子闊少,我跟著他去過不少享樂之地,耳濡目染,消費品味與工農幹部自然不同。盡管我對聲色場所避而遠之,但在揚州城呆了沒倆月,我就知道哪兒能找到“三把刀”中的頂尖高手。

這個“紫羅蘭”坐落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老板王立德年過半百,曾在上海租界學藝3年,之後自立門戶,專給上流人士理發,其中有不少洋人主顧。解放以後,他在上海灘混不下去了,就跑回家鄉,開了這間小店,雇三四個夥計,聊以維持生計。王老板手藝精湛,就算普通發型也做得一絲不苟,渾然天成,甚合吾意。每次來“紫羅蘭”,我都點名要他理,等得再久也無所謂,理完後我總要給他豐厚的小費。就像伯牙遇見鍾子期,王老板對我格外盡心,精雕細刻,一套全活要花費一個多小時。坐在軟椅上任由他擺布,對我來說是極大的享受。

王老板似乎從不急著掙錢,一邊慢條斯理地操作,一邊跟我扯閑篇,講他經曆過的風風雨雨。這是一條曾經出海見過世麵的舊船,現在憩息在小港灣,平靜地看著“沉舟側畔千帆過”。他似乎早已人生向暮,隻能活在往昔歲月裏。

理完發,照例還要修剪鼻毛、挖耳和捶背。我最喜歡挖耳朵了,奇癢無比,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開口笑。看著挖出來的累累細軟,真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付過鈔票,與王老板道聲“再會”,我倆便又成陌生人,繼續走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我看了看表,已過11點,便逛到“富春茶社”打牙祭,我最愛吃這裏的“三丁包子”。據說揚州淪陷後,日本天皇點名要品嚐這種包子,用飛機送往東京。不過現在,天皇隻能“嚼著竹席想竹筍”,再沒我這樣的口福了。在舊時代,“富春茶社”是鹽商的聚集地,他們成天泡在這裏,邊吃喝邊洽談大宗買賣。茶社的結構陳設別具一格,一個個小隔間布置得古色古香,幽靜無擾。窗外是軒榭,蜿蜒在繁花流水之間。

從茶社出來,該去洗澡了。揚州有句俗話:“早上皮包水,午後水包皮。”前者指喝茶,後者即指泡澡。揚州的澡堂多,服務都不錯,我則固定於一家“碧玉堂”,位於小巷深處。進了門,一人占一躺椅,兩人合用一個茶幾。客人一就座,服務員即送來一壺茶和一條熱毛巾。脫完衣褲,馬上有人過來用叉竿挑起,高高掛在頭頂的衣鉤上,這是一種簡便有效的防竊措施。

我換上木製拖鞋,用浴巾裹住下身,走進浴室。先在池中泡上一刻鍾,然後找人搓背。有位姓陳的瘦高個工人手藝最佳,輕重有度,快慢適中,讓我愜意莫名。我過的本是四體不勤的機關生活,居住環境又綠樹成蔭,照理說一周下來身上不會有多少汙垢。洗澡時如果自己搓,也搓不出什麽來,可是一到他的手裏,就會出現“奇跡”。他把毛巾折成四疊,搓兩下就要習慣性地拍打毛巾,發出啪啪的聲響。搓澡先從背部下手,由上往下,左右各幾次;然後由下往上,小幅度地倒搓。最後分兩次將小蛆般的灰黑垢條從後頸搓過兩肩,讓你看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他的廣告效應也就達到了。

接著平搓胸部,還是先順後逆。這回則將“小蛆”驅趕到胸窩,聚成一小堆,自然也是為了視覺效應。然後再搓四肢、腳掌,包括腳趾縫,一切操作都有條不紊。搓澡完畢,又拿來絲瓜筋塗上肥皂,弄出極多泡沫來,再進行一次全身按摩。肥皂沫衝掉,下池泡一會兒,出來再用兩盆清水衝全身,整個洗澡過程就結束了。一出浴池門,便有服務員用兩條浴巾裹身。回到座位,立即有人遞上一塊熱氣騰騰的擦臉毛巾。

介紹至此,你也許驚訝洗一次澡竟會如此繁複,其實還有文章可續。待你躺下後,茶房即來為你的茶壺注入開水。聽到小販的叫賣聲,你如有食欲(浴後容易產生饑餓感),則可花幾角錢買花生米、瓜子或點心。這時搓背工送來一塊小竹籌放在案幾上,修腳工又過來問你是否需要捏腳或修腳。你如果點頭,工人就放好小凳,打開小台燈,取出一盒鋒利刀具。你若無腳氣,則不必捏腳,隻須修腳。本來鉸指甲乃舉手之勞,可是把10個腳趾交給別人,又會帶給你新的愜意。

修腳有不少講究,甚至算得上一門醫術。有的人指甲長入肉裏,經過修理,就不再疼痛,塗點消炎藥,傷口就會愈合。多數人並沒有這類病痛,純粹為了花點錢讓別人代勞,因為剪腳指甲顯然比剪手指甲費勁得多。最令人快意的是用大的刀具把指甲初剔後,再用小刀具修每個腳趾兩角時,會有點痛感,但恰到好處,傳給你的是一種奇特的舒適。下刀的力度和精度十分緊要,確保不會出血。服務結束,修腳工也留下一塊竹籌。離開澡堂時,有人來算賬,你如數付款,他送你出門。

我迷糊了好一陣才醒過來,搞不清修腳工什麽時候離開的。持久的政治運動讓人感到累,身心兩方麵都有負擔。現在好了,運動已成過去,我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眼前的閑適生活可以理解為政治運動的回報:隻要我肯積極向上,我就會有光明的前途和豐厚的待遇。從這點來說,組織上還是挺有人情味的。

這時,老郭肩挎大背包的身影卻像幽靈似的在我眼前浮現,讓我感到一絲不快。以前每次在這裏洗完澡後,老郭都會躺在鄰座和我高談闊論,間或吟誦幾句新詩,引得旁人側目,自己卻毫不在意。不過現在,他再也享受不到這份愜意了。所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老郭與我的緣分,看來隻在萍水之間。我的生活不再需要這個人了。】

200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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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cheetah 回複 悄悄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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