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教學業務蒸蒸日上之際,我卻在感情上經受了一次意外打擊。1954年7月的一天,我正在辦公室與同事們海聊,同組的王君麵帶笑容地走過來,遞給我一封信,信封背麵還用鉛筆寫了“好消息”三個字——他知道我在湖南有位女友。
信是婉如寄來的,帶給我的卻是壞消息。她說出於萬般無奈,已接受那位丁科長的求婚,跟他明確了關係。她背棄了自己的初戀情人,十分內疚,請求我原諒,並請我一定不要中斷11年的友誼。信是含淚寫下的,信紙上還有淚痕。
這封信對我的衝擊不小,徹底排除我與她結合的可能。那年我22歲,她20歲,都很年輕,完全可以再等一段時間,為何要如此著急地定下終身呢?一時間,我難以理解婉如的心態。
一年多以前,婉如向我提出明確關係,被我婉拒。其後我奔赴朝鮮戰場,她與我書信往來不多,但字裏行間仍充滿溫情,顯然時刻關心我的安危。我回國後在金壇駐紮期間(1953年12月),她的大弟旭日給我寫來一封信,那時他已經是常州戚墅堰機車車輛廠的技工了。他想過來看望我,我當即回信表示歡迎。旭日在我的宿舍住了一天,我們暢談別後感想。他知道我最關心的是他大姐,所以作了重點介紹。旭日離開時,我約他去照相館合影留念,也是為了寄給婉如。
之後我們的關係仍如既往,親密而又含蓄。她再未提出明確關係,也從不談論丁科長。我們就像天真無邪的亞當夏娃,徜徉在自己營造的伊甸園中。我很喜歡這種情調,那麽純潔,那麽輕鬆,不染一絲煙塵。有這樣的紅顏知己,夫複何求?
所以收到這封信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出了什麽大事,會讓她變得如此決絕!她完全不是在和我商量,而是告訴我一項無法改變的決定。但凡給我一線機會,我也會不顧一切地去抓住。可是,沒有了。
從我11歲起,這個女孩就進入我的心裏,她住了那麽久,已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有首歌唱道:“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就是在唱我的婉如。但是今天,她卻要走了,我的心一下子變得空蕩蕩。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降臨到我身上,我忽然覺得自己竟是如此孤獨!腦中一遍遍重複著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沒有了婉如的世界會怎樣?會怎樣?會怎樣?”我覺得自己快要瘋狂了!!
我想馬上請假跑去看她,但是到了校長辦公室門口,我卻收住了腳步。我去找她幹什麽?質問她?哀求她?她已經十分痛苦了,難道我要把她逼上絕路?她給了我機會,但我沒有抓住,任她獨自承受來自家庭和組織的壓力。我有什麽臉麵去見她?
本來這件事完全由我倆來做主,她並不是一個性格軟弱的姑娘。隻要明確關係,她會一切聽從我的安排。我已在揚州定居,有不錯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從朝鮮回國後,我就應該抓緊時間去看她,我的誌願軍身分對鞏固我倆的關係是十分有利的。而我卻熱衷功名,無視她的情感,任她的處境日益艱難。
我坐失良機,理應吞下這顆苦果。既然無法挽回,不如做得瀟灑一些。平靜下來以後,我給她寫了一封信,表示完全尊重她的選擇。愛情不在,革命友誼還在,希望她在今後的工作生活中不斷進步。我又上街買了一床最貴的絲綢被麵,上麵繡著兩隻戲水鴛鴦,做為結婚禮物給她寄過去。不久以後,婉如就結婚了。我們仍保持通信,但不再是戀人口吻,而像是親兄妹。
那時我知道,婉如在我心裏插了一把刀。但我沒有想到,這把刀會隨著時間流逝,在我心裏越插越深。】
我14歲時,第一次從老煙口中知道了婉如的故事,現在又從他的自傳中看到這個人。對我而言,婉如是蒼白的,蒼白的像個幽靈,纏繞著我的父母,使他們永遠無法真心相愛。就在去年,老煙還向我提出,要去尋找婉如。“也許她還在世上呢!為了這63年的分離,我也要在臨死前找到她。我現在已經與太監無異,我找她的動機再單純不過,隻因她是我的一個親人!”
我一如既往,表示強烈反對:“你找她有什麽意思?媽媽會怎麽想?她的家人會怎麽想?並非所有故事都要有個結尾。再說真見到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你那神仙般的夢中情人,還不談笑間灰飛煙滅了?你給自己留點美好的回憶行不?”
現在老煙的腰已經摔斷,我倒不用擔心他再做蠢事。這兩年老爹老媽前仆後繼,已經讓我疲於奔命,我可不能讓他倆再為個幽靈掐起來。我需要的是安寧,而不需要羅曼諦克。
此前有關婉如的描述,散見於(23)初戀情人、(28)悶罐世界、(29)灰飛煙滅。
我正準備發帖(晚上7點34分),忽然接到小表姐的電話:“煙鬥,我媽前幾天肺炎複發。起先沒太當回事,就在家裏打點滴,她不願住院。後來病情加重,趕緊送醫院,住了9天。”
“怎樣?”我心裏有些緊張。我已經半年多沒去看過大姑了。
“她今天上午去世了。”
我的眼淚“唰”地湧出來:“怎麽會,怎麽會這樣?我應該早去看她。我剛買了房,忙著裝修……我真該去看她……”
小表姐安慰我:“我知道我媽最喜歡你,可我們也沒想到會這麽快。老年人的抵抗力不行了。明天上午我們要舉行個家庭告別儀式,你也過來吧,之後就去八寶山火化。”
“我一定去。我要馬上告訴我爸。”
小表姐有些遲疑:“你想好了,看老人家能不能承受得住。杭州那邊我們還沒敢告訴。”
我一時難以決定:“容我想想,容我想想。怎麽會這樣,這麽快——”我的眼淚又下來了。
我經常說:“老煙家的命都很硬。”
但是現在,大姑走了。
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倒下了。
2009-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