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出事第三天,我坐火車回西安。這是兩個月來我第二次回家。上次是因為我媽要動手術:當時她尿血20多天,換了好幾家醫院檢查,最後查出右側輸尿管靠近膀胱的位置長了個瘤子。由於尿路不通,導致腎積水和腎炎,並引發尿血。此處長瘤,多係惡性,一旦擴散,上達腎髒,下抵膀胱,後果不堪設想。大夫提出兩種方案供我媽選擇:第一種是“半邊切”,拿掉右側腎髒、輸尿管及膀胱。第二種是“輸尿管再植術”,切除腫瘤附近和下麵的輸尿管,然後在膀胱上打個洞,把剩餘輸尿管植入。“再植術”創麵小,但不保險,癌細胞一旦擴散,將來還得做“半邊切”。我媽不願挨第二刀,所以想選擇“半邊切”,一勞永逸。
弟弟在電話裏和我討論媽的手術方案,我堅決反對“半邊切”。因為媽身體很差,渾身上下都是毛病,動這麽大手術,我怕她挺不過來。何況為個小瘤子就把腎和膀胱幹掉,這也太虧本了!弟弟說:“我也讚成你的意見,但最後挨刀的是媽,你最好讓她拿主意,咱們承擔不了這個責任。”我說:“老太太現在都六神無主了,能拿什麽主意?我的身體原本就是她的,現在她的身體由我來做主,又有什麽不行?主意拿錯了,我承擔責任!”
我馬上買票回家,到醫院和大夫確定了手術方案。大夫同意做“再植術”,但也提醒我:“手術過程中,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如果打開腹腔,發現腫瘤已經侵犯到腎髒,我們隻能實施‘半邊切’。即便沒有侵犯到腎髒,但如果需要切除的輸尿管太長、剩餘部分連不到膀胱的話,同樣沒法保住腎髒。”我點點頭:“那也隻好認了。不過半邊切之前,還是先給我打聲招呼。”
手術那天,我們都在門外等待。老煙呆了一陣,臉色越來越不對勁,好像自己要挨刀似的,我就讓他先到大街上去逛逛。一個小時後,助理醫師出來,手裏拎個塑料袋,裏麵裝著切除的輸尿管,大約有兩三公分長。他向我招招手,領我到樓下做快速活檢,這需要我簽字。化驗室有一美女,態度奇惡,大聲抱怨為何讓她等這麽久。她掏出輸尿管,往案板上一扔,拿刀剖開,動作快極。這案板和菜板一樣,這刀與楊佳殺人的刀相仿,這美女跟孫二娘神似。我靠,這是我媽的肉哇,你丫就這麽給切了?要是一旁再放個重慶火鍋,你丫還不當鴨腸給涮了?
女俠把刀丟下,招招手:“過來看一眼吧!”我湊上前去,看到剖開的輸尿管中,有一顆綠豆大小的瘤子,幹幹淨淨,色澤與周圍組織並無二致。這樣一個小疙瘩怎麽可能是癌?我慶幸自己當時做出了英明決定。
快速活檢要等半個小時。大夫本來說好,會先告訴我結果,再繼續進行手術。可是一個小時過去了,也不見大夫出來,老煙倒是逛回來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媽媽終於被推了出來。她仍處於麻醉狀態,大夫讓我們不停和她說話,輕輕拍她,不讓她睡過去,否則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在我們的不斷騷擾下,媽媽的眼睛終於睜開一道縫。由於沒有實行“半邊切”,麻醉過後她並不感到特別痛。我花900塊錢為她量身定製的麻藥泵也沒用上,隻好排到馬桶裏去了。
我抽空找到那位助理醫師,詢問快速活檢結果。他頓了頓說:“結果,是惡性的。”我的心“咚”地往下一沉。“不過主刀大夫認為切得還算幹淨,仍然實施了再植術。由於手術方案不變,所以沒再征求你的意見。”我感到很鬱悶,但也不敢馬上告訴媽媽,隻好騙她說,還要再等兩三天才能出結果。見她有些心神不寧,我又安慰她:“沒什麽,大夫說切得很幹淨。我看到那瘤子,丁點大,就跟臉上長的瘊子差不多,能有什麽大事?”媽媽感激地說:“這次多虧你回來,替我保住了腎。”這話讓我聽得心裏發虛。
出院那天,媽才知道化驗結果。不過她倒是出奇的平靜,遠沒有當年老煙知道自己得前列腺癌時的反應強烈。媽出院以後,身體很虛弱,但仍須去社區醫院做膀胱灌注。這是一種局部化療。大夫說,癌細胞往下走的風險要比往上走的風險更大。我回北京後,老煙在家勇挑重擔,大小家務事全包。隻是他做飯實在太難吃,媽媽稍能動彈,又開始下廚房了。
我沒想到,媽才在家呆了兩個月,老煙就出事了。他怎麽就不能老實點呢?沒事到處亂竄什麽,還坐雙層巴士?我從來不敢坐這玩藝兒。北京有輛雙層巴士走錯了道,司機為折回原路鑽橋洞,沒想到巴士超過限高,把頂層乘客齊刷刷削掉七八個。老煙一輩子不安分,到頭來還是栽到這上麵。他經常叨叨什麽“性格即命運”,算是給自己下的注解。
列車早上6:40抵達西安,我7點到醫院。找到他的病房,推門進去。老煙正躺在床上睡覺,聽到動靜,便睜開眼來。他明顯憔悴了許多,一頭白發像茅草一樣堆在枕頭上。他衝我虛弱地點了點頭:“你回來了?吃飯了嗎?”床邊的護工站起身來給我讓座,老煙指著他說:“這是張師傅,對我很好。一宿都陪在這裏。”張師傅憨厚地衝我笑笑,拿著飯盒出去打早餐。
屋裏一沒外人,老煙表麵的平靜頃刻崩潰。淚水從他渾濁的眼裏湧出,他哽咽地說:“我實在太後悔了……隻要稍加注意,這事就能避免……我得癌症這三年,都是你母親照顧我,她對我真算仁至義盡了……她動手術時,我就在想:隻要這回她能活下來,我一定好好報答她,我們稱得上是‘夫妻癌’了……可現在我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拖累到你們……壽高多折辱,我真有點不想活了……”
我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中心思想是:此乃一劫,命中注定;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看了那麽多修身養性的書,像什麽《心經》、《道德經》、《順生論》,平常無用武之地,現在正是大好的實踐機會,你應該再創奇跡!老煙家的人,命都賊硬。你們兄弟姐妹六人,一個都不少,而老伴就剩倆人了。大伯二伯全是前列腺癌,不還在那兒挺著嗎?大伯15年前就得了腦萎縮,胃也切掉半個,可現在都快變成90後了!你在家中排老小,命是硬中之硬。奶奶當年8貼麝香膏把你打下來,你不照樣歡蹦亂跳嗎?你的前列腺癌都到骨轉移4期了,這些年來不還跟沒事人似的?所以我到處跟人說:我爸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這絕對不是瞎吹!”老煙聽了我的開導,熱血有些沸騰:“明天你回家,把王蒙那本《老子的幫助》拿來。對了,還有《張愛玲小說集》。再找根紅鉛筆,我要作批注。”
第二天,我讓老煙仔細談一下出事經過,以便將來與公交公司對簿公堂。下麵便是老煙的回憶:
【3月1日是個禮拜天,上午8點半我去省圖書館還書,在五路口換乘雙層巴士往南去。巴士底層有許多返校大學生,如果我要找個座,他們會讓給我的。但我不願麻煩他們。這些學生的行李很多,挪動起來很不方便。於是我就往樓上走。我喜歡坐在頂層,那裏視線開闊,還能照街景——我出門總帶著相機,照些民情風俗。我不是第一次坐這趟車,很熟悉情況。每次到南梢門時,我就往下走,等在門口,準備好在下一站草場坡下車。
南梢門是個大站,有好些公汽在此停靠。平時上下乘客很多,總要停兩三分鍾,而我下到底層連半分鍾也用不了,所以時間足夠了。但那天很奇怪,隻有一位乘客下車,無人上車,車前也沒有其他公汽擋道,所以司機很快關上門,把車開動。
那時我已經走了六個台階,再有三個台階就到底層了。我左手拿著書,右手抓著欄杆。猛然間,車身劇烈震動起來。我一下飛了出去,在空中翻個筋鬥,倒栽下來。我親眼看到自己的右手脫離了欄杆,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樓梯對麵是塊護板,擋住了我的拋物線運動。我幾乎完成了一個270度的前空翻,但最後90度,我翻不回來了。我的後肩著地,脊背撞在護板上。隨著兩條腿沉重落下,我的身體像水果刀似地折疊起來。我能感到我的腰被一股極其霸道的力量撅斷,劇痛像電流一樣傳遍我的全身。我根本抵擋不了這種力量,隻能恐怖地叫喊:“壞了壞了壞了……”所有人都聽到我的滑稽叫喊,但隻有我知道這叫喊中包含的絕望。在這一瞬間,我明白我一生中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2009-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