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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8) 悶罐世界

(2013-11-28 16:02:33) 下一個

【3月初,部隊終於乘坐悶罐車出發了。這種車箱十分簡易,一層薄鐵皮,冬冷夏熱;窗戶高過頭頂,呆在車裏就像呆在罐頭裏。多年後我看電影,納粹德國把猶太人運往集中營,用的就是悶罐車。這話聽起來有點別扭,其實沒什麽。本來納粹也不可能為猶太人定製專門的列車,不過是普通運兵車罷了。

悶罐車箱鋪著草墊,在上麵展開被褥,儼然就是臥鋪,很爽很安逸。這種軍列沒有固定的時刻表,走走停停,有時一停就是幾個小時。我們每天“放風”兩三次,在負責接待的小站下車吃飯上廁所。上千官兵在站台用餐,景象蔚為壯觀。

除此以外,我們白天黑夜都在車上度過。有時組織政治學習,輪流念報紙,其餘時間則是抽煙、打牌、看書、聊天、睡大覺。早起需要小便,就把門拉開一道縫,排隊挨個往外澆。由於害怕掉下去,撒尿者都讓後麵的人揪住自己的衣服。在這種緊張氛圍中,個別人出現排尿困難,急得後邊使勁催,但越催越尿不出來,搞得整個車箱熱火朝天。

大概是第3天吧,列車在一個無名小站停了片刻。指導員登上我們的車廂,交給文書一疊信。人人喜上眉梢,都希望有自己的,正所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平常收不到什麽家信,所以無動於衷。沒想到文書忽然喊道:“煙雨蒙,你的信!”我一把抓過,居然是婉如來的!

我在速校回絕婉如的求愛以後,一直沒有得到她的答複。這次下連隊之前,我又給她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即將奔赴前線,去接受血與火的考驗,字裏行間充滿英雄豪情。我知道她很受傷,所以並不指望得到回信,但婉如畢竟是我唯一牽掛的人。如果這次真的一去不複返,我至少要讓她知道:我走時心裏是想著她的。

我撕開信封,裏麵並沒有信紙,隻有一小團綠色的東西。我把它倒出來,還沒弄清是何物,就被身邊的戰士搶走。在他們中間傳遞了半天,終於回到我手裏,原來是一塊小手絹。大家猜是信物,但沒發現什麽奧秘,所以玩笑開不起來。

到了晚上,我鑽進被窩,打開手電,在手絹上仔細查找,終於在一朵小紅花中發現三個極小的字:“想念我”。字的筆劃纖細,不留神還以為是黃色的花蕊。身下的車輪飛速滾動,將我送往硝煙彌漫的戰場。我吻著婉如的手絹,有如親吻她的小手,那麽溫軟柔滑。“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我被愛情的甜蜜所淹沒,絲毫沒有覺察出這三個字所包含的決絕與悲傷。

列車晝夜不停地向北行駛,氣溫日趨寒冷。過了沈陽站,指導員來到我們車廂,語調低沉地通知大家:“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斯大林同誌與我們永別了!前麵是蘇家屯車站,我們要和全國、全世界勞動人民一起參加悼念。請大家自覺地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在每個人心中,斯大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領袖。他早已被神化,好像永遠與死亡無緣。列車緩緩停下來,車站上的所有汽笛同時發出嘶長的哀鳴。我們走出車廂,排成整齊的隊列,月台上已經站滿了肅穆的人群。東北的初春冷過江南的隆冬,戰士們脫下棉軍帽,一個個光頭裸露在凜冽的寒風中。

指導員站在我身邊,5分鍾的默哀一開始,淚珠就從他冰冷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我雖然也為噩耗而感到震驚,但並沒有難過到如喪考妣的地步。在我心目中,這位外國領袖的偉大是很抽象的,我對他並沒有像對毛澤東的那份感情。瞅著指導員眼淚嘩嘩,我卻難以東施效顰,隻能暗怪自己覺悟不高。

追悼會結束後,按照後勤部門的安排,車站為我們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一大盆燴菜中有不少五花肉片,眾人津津有味地飽餐一頓,然後腆著沉甸甸的肚皮,帶著簡單而美妙的滿足感,又鑽進空氣渾濁的悶罐車。沒過多久,大家便開始低聲說笑,生活重新恢複常態。我憶起似乎是斯大林本人說過的一句話:“領袖們來去匆匆,隻有人民是不朽的。”】

2008-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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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z007 回複 悄悄話 好看。博主快貼!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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