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大,老煙虔誠得有如剛剛受洗的教徒,自覺進行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在領導和同學眼中,他是一位品行端正、思維敏捷、口齒伶俐、成績優秀的“學習骨幹”,政治前途不可限量。隨著思想改造的不斷深入,老煙越來越有一種聖徒的感覺。他不食人間煙火,充滿革命理想,容不得一點“雪花膏”式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說,老煙已經“升華”了。他不需要愛情,視女人如蛇蠍。他的全部原欲都被新的超我投射到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沒有浪費一點一滴——這是職業革命家的最高境界。
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眼看老煙即將功成正果,他內心的撒旦卻偷偷爬了出來:
【快到結業分配時,我的思想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我已記不清這是因何事而起。每逢我對某個政治問題進行思考並做出正確結論後,腦中就會不由自主地閃出一個截然相反的結論。想要遏製這結論露頭是不可能的,它簡直是闖進我頭腦中的魔鬼,時時跟我作對,鬧得我心神不寧。
比如說,毛澤東提出對蘇聯要“一邊倒”,音樂家緊跟形勢創作一首《一邊倒》的歌讓大家唱:
全世界人民鬥爭的道路隻有一條,
全世界人民鬥爭隻有朝向一邊倒,
參加和平民主陣營我們擁護偉大的蘇聯領導。
戳穿帝國主義的陰謀,
粉碎戰爭販子的叫囂,
我們不做那牆頭草,
我們堅決一邊倒。
蘇聯是我們的老大哥,倒向它是天經地義的事,否則就得倒向美帝。我一直是這樣認識的,歌也不知唱了多少回,腦子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相悖的念頭。可現在卻不行了,《一邊倒》才唱了兩句,“魔鬼”就蹦出來搗亂了:“蘇聯紅軍在東北強奸婦女!”
這11個字如果說出來得一兩秒鍾,可作為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卻隻需千分之一秒!它的迅速出現與消逝,絲毫不影響我唱歌,但遭此“當頭棒喝”,再往下唱已敗了興。這11個字所反映的內容,我已記不清是在哪次閑談中聽人說的。當時既不在意,也不相信,所以早已置之腦後,它絲毫動搖不了我的政治信念。可是現在它卻不招自來,從潛意識中鮮活地蹦到我的麵前,並且天衣無縫地對號入座唱反調,搞得我措手不及,莫名其妙!
再隨便舉個例子,有次聽報告,談到享樂腐化思想是地主階級的本性時,話音剛落,“魔鬼”又跳出來,陰陽怪氣地說了句:“地主給牛喂雞蛋”。這是我童年時的經曆,印象本已淡漠,可是“魔鬼”卻有本領使它死灰複燃,在我眼前展示出一位不同於黃世仁的開明地主形象。雖然也隻是一閃念,但它是大逆不道的,故而令我惶恐不安。
“魔鬼”就這樣無情地折磨我直至本科學業結束,它幾乎使我對思想改造喪失信心。駐地後麵是古城牆,有好幾丈高。上麵雜草叢生,碎磚遍地,有些城垛已經殘破,露出夯土層。我和同學以前經常上去玩,並不覺得有什麽危險。自打“魔鬼”出現以後,我就不敢再爬城牆了。腦中總有兩個小人在吵架,萬一哪位突然對我說一句:“你從城牆上跳下去吧!”我可能真會神誌錯亂,縱身一躍,摔成肉餅。】
我十幾歲就聽老煙講過這段“魔怔”經曆,當時隻是覺得好笑,並不能理解。上大學後我看過一本《變態心理學》,裏麵有一個幻聽的病例:病人在文革期間受過迫害,有次上廁所一拽抽水馬桶,聽見流水中有人高喊:“要鬥私批修!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到後來,幻聽越來越嚴重,簡直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病人徹夜難眠,痛苦不堪,最後找了一根筷子,把自己的耳朵給捅穿了。老煙當時的症狀並沒有這麽嚴重,但確實出現了幻覺,這大概屬於“洗腦綜合症”吧。與大多數工農子弟相比,老煙的思想要複雜得多。他腦中存有童年、少年時期的鮮活記憶,不少記憶與軍大的政治說教是不相容的。而且,老煙所處的政教班充斥著一群“舊文人”。他們都是中青年知識分子,學曆較高,思想成熟,閱曆豐富。盡管老煙作為“沙子”摻雜其間,目的是對他們進行思想改造,然而天天生活在這群“牛鬼蛇神”當中,他一個“小屁孩”怎能出淤泥而不染?在我看來,老煙的不少落後思想正源於這些人的毒害。他的洗腦是不徹底的,新的超我擠了進來,舊的超我卻賴著不走,它們在老煙的腦子裏無休止地進行著“思想鬥爭”。如果老煙在軍大繼續呆下去,說不定真會發神經。
【上帝保佑,我好容易挨到政教班結業,沒有發生什麽意外。根據我的政治表現,我拿到一份令人稱羨的分配調令:到浙江海防前線的××軍,擔任師以上幹部的文化教員。一行4人,軍部和三個師各一名。我們幾人的調令直接由軍區政治部簽發,而其他學員的調令都是本校政治部簽發的,這正是我們感到得意之處。
我跟軍大的“姻緣”到此為止,在這裏共呆了兩年差三個月,離開時是1951年3月。】
2008-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