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多月在外地旅行,滿眼都是繽紛的色彩和熙攘的人群,老煙在我腦中則是漸行漸遠。今日重開《老煙記事》,恍惚多時,竟然不知從何下筆。老煙於我,再熟悉不過,熟悉得每每令我欲說還休。在他的世界徜徉,我看不到太多新奇,卻常常看到宿命,這是所有老電影給人的感受。老煙現在19歲了,他身上的本性已經暴露無遺:敏感、好動、不安分、易衝動、多思多語、好強上進。這些本性將伴他終老,他一生的成敗都與之密切相關。隨著歲月的磨蝕,老煙身上會多一分謹慎,但這分謹慎改變不了他的宿命,正所謂“性格即命運”。老煙晚年喜讀老子的《道德經》,津津樂道於“水利萬物又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但他遠非“不爭”之人。如果老煙能夠重走一生的路,他會不停告誡自己要“慎言、低調、與人為善”。這也許能讓他避開曾經的誘惑和陷阱,步入另一條人生旅途。然而麵對新的未知,他又將如何把握自己呢?人的心魔是如此之盛,到頭來恐怕還得受其左右。
老煙在師司令部呆了幾個月,部隊換防,從瑞安搬到了奉化。旋即接到上級指令,開展“文化大進軍”。老煙等幾名文化幹事搬出師部,會同從各團營抽調上來的文化教員,參與籌建文化速成學校。那時部隊中的基層幹部大多為“泥腿子出身”,文化水平很低,遊擊野戰倒還罷了,參與地方管理卻是力不從心,所以亟需提高。老煙這些“知識青年”屬於稀缺人才,當仁不讓地變成了教書先生。速成學校設在方門區洪溪鄉的一座古廟內。建校之初,教學工作並不繁重,老煙的生活很有些情調:
【這座大廟改為學校是相當不錯的。大門進去是個庭院,裏麵有個戲台,挺高,人稍微彎腰就可從台底穿過去。庭院地麵全用長方石板鋪設,麵積之大可以容納全校300餘名師生。庭院兩側是二層廂房,下麵隔成一間間教室,上麵則為教員宿舍。大廟正殿是教員辦公室,晚上點一盞汽燈,亮如白晝,我們就在眾菩薩的注視下備課。學員每班約有20多名,以連排長為主體,營級幹部很少,團級隻有一位。教室裏擺放著一排排從老鄉家借來的八仙桌,這些出生入死的基層指揮員就老老實實坐在後麵聽我們講課。講的都是小學課程,較之司令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教學,這裏正規多了,所以我幹得很有勁頭。
洪溪是個偏僻的江南小鎮,位於象山港灣的底部,騎20分鍾的自行車,才能到達通往寧波的公路。我們經常沿著海邊散步,欣賞潮起潮落的美景。有一天,潮汛快來的時候,文印員小李子跑來說,幾匹患有鼻疽病的馬要牽到海灘槍斃。性喜熱鬧的我自然不會錯過這機會,馬上奔出廟門去看,遠處已經聚集了十多個人。幾匹病馬被牽進海灘,麵向大海,老老實實地佇立著,不時回頭瞅瞅圍觀者,全然不知死亡即將來臨。
過去聽人說過,鼻疽病是傳染性極強、死亡率很高的病。在朝鮮戰場上,誌願軍某部有名獸醫跟一護士戀愛,後來女方中斷了聯係,獸醫懷恨於心,給她寫封信,上麵竟塗上鼻疽馬的分泌物,後來不知怎麽給發現了,獸醫被押上軍事法庭。
在部隊,戰士們對軍馬的感情很深,現在卻要舉槍將它們擊斃,確實有些不忍,但最後還是無奈地扣動了板機。幾匹病馬重重地跌倒在海灘的泥水中,四蹄踢騰著,那情狀令人心酸。過不多久,潮汐來了,慢慢地將屍體淹沒,卷走……
在洪溪的日子裏,我們基本上與外界隔絕,但幾十個年輕人卻活得有滋有味。“民以食為天”,那時的不少樂趣都來自一張嘴。星期日例行包餃子,以教學組為單位,領餡包完後分批送到夥房去。晚上的經常性節目則是“劈蘭”,尤其是津貼費剛發下來,必定要舉辦一次。方式很簡單:找一張白紙,在底部按人頭寫出不等的錢數,最高不過5角。其中要留一名白吃的,負責跑腿買食品。每個數字都由一條曲裏拐彎的線引到紙的上端。把紙卷起來後,隻有上端的一排線頭露在外邊。各人挑選一條線,寫上自己的姓,留下最後一條歸畫線者。此時再將紙展開,各人該出多少錢就揭曉了。這是一種非常公正的“集資”遊戲,全部快樂就在出多出少上麵。集來的錢送到鎮上唯一的小賣鋪,買回的多是些油炸點心和花生米,一包一包地攤在桌上由大家共享。
那時我們的胃口奇好,什麽都想吃,什麽都敢吃。有一次,小李子從野外抱來一窩剛出生的狗崽,光溜溜的粉紅色小怪物,連眼睛都睜不開。小李子誇說這是高級滋補品,因而引來不少教員的青睞。他向衛生員要來一塊紗布,將幾隻狗崽包好,放進鍋中煮,不用一小時就燉得稀爛。因求食者甚眾,小李子不得不實行嚴格的配給製,才解決了僧多粥少的矛盾。
古廟裏的消遣活動有限,吃飽喝足,我們這些精壯光棍隻能像《水滸傳》裏的史進那樣“打熬氣力”。我參加了教員籃球隊,穿一件印有學校字樣的背心,跟幾位球痞一道,專選午睡時間練球。中午的太陽最毒了,我們卻要光膀子打一個半小時,曬得跟黑人一樣。那時我苦練12碼投籃,到最後幾乎是百發百中。】
2008-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