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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8) 女廁驚魂

(2013-09-24 06:44:58) 下一個

老煙進了軍大以後,並不是一開始就在政教班。他先在預科學了半年,因表現不錯,獲準升入本科。在填寫係別誌願時,他和所有人一樣,簡單勾了“服從組織分配”。因為喜歡舞文弄墨,他在“個人愛好”一欄填的是“文藝”,結果真被分到了文藝係。老煙很興奮,以為從此可以走上夢寐以求的作家之路。不料報到以後,才知道文藝係是為部隊培養文藝演員的,由京劇隊、戲劇隊、歌舞隊三攤子組成,與作家根本不搭界。這下老煙可傻了眼:他雖然性格活躍,平常也能唱點小曲,卻不是當演員的料,尤其怕在舞台上拋頭露麵。可是自己選了“服從組織分配”,又怎好輕易反悔呢?

文藝係對老煙這位“骨幹分子”挺重視,安排他學大鼓,還找了個老藝人給他當師傅。老煙拿得了筆杆,卻拿不了鼓槌,敲了半天才找到點節奏感,可一開口說唱,手上又亂了。每天早晨天剛亮,他就跑到花園裏吊嗓子。周圍綠樹成蔭,十分幽靜,是個練聲的好去處。可他不得發聲要領,高音上不去,練來練去都快成破鑼嗓子了。如此折騰半個月,他實在受不了了,於是拉著個同病相憐的陳君去找教導員求情。

【我們因為無力把握命運而信起神來。我揀了塊小瓦片,與陳君一起認定“凹麵朝上為吉”,然後使勁向空中拋去。瓦片掉在地麵上,彈了幾下停住。我們湊近一看,居然如願以償,於是信心倍增。陳君的閱曆遠勝於我,一路上他編排了不少說服教導員的理由。

進了大隊部,發現有幾位同學也因分配不稱心來泡蘑菇,教導員正在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形勢明顯不太有利,但我們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跟教導員對上了話。他耐心聽完申訴,然後問:“那你倆想去哪個係?”“去政教班。”這是我與陳君商議好的口徑。教導員當即寫了封介紹信,下午我們就去政教班報了到。

在這節骨眼上,教導員是個關鍵性人物,如果他不開綠燈,我後麵的人生軌跡就會改變。至於是凶是吉,倒也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去判斷。也許大鼓一直打下去,我還真打成了角兒呢!至少不會打到北大荒去吧……世事浮沉,哪個說得準?

政教班全稱為“政治教員訓練班”,團一級建製,領導機構稱為“團部”,下屬6個中隊,大都是從上海招來的大學生和舊職員,政治思想情況比較複雜。招生時言明隻經過4個月的學習培訓,即可按各人專長分配工作,所以報名者十分踴躍。規定的時間轉眼過去了,可短訓班的思想改造卻煮成了夾生飯:不少人連自己的經曆都不願向組織抖落幹淨,哪還談得上脫胎換骨進行思想改造?於是校政治部決定將學習期限延長半年,並從預科畢業生中挑選一批具有高中文化的團員去充當骨幹分子,這種做法即後來所謂的“摻沙子”。我和陳君剛好趕上這個機會,所以轉係立獲批準。我被分配到5中隊10班當團小組長——這個“團”是指共青團,當時在學員中黨員並不多,組織上主要是靠團員幹展工作。團員門檻較低,老學員中有四分之一都是團員,但他們的政治主動性並不能達到領導的期望,所以重任就降臨到我們身上。

到新單位一呆,我才發現骨幹分子不好當。老學員對上級延長改造的決定本來就牢騷滿腹,我們這些來者不善的“外請和尚”,自然會遭到他們的白眼。不過他們敢怒不敢言:按照規定,凡是團員,每天晚上都要主動找小組長匯報思想,否則就被視為“組織觀念不強”。而他們匯報的,不光是本人的思想,還有了解到的其他老學員的思想。因此我不僅忙,而且風光無限。在人們心目中,我儼然成了班上的“小政委”,與管行政的班長和抓學習的副班長形成領導一個班的“三駕馬車”。

不難想見,老學員的思想匯報質量不會高。他們對“沙子”們避之唯恐不及,哪肯主動袒露真實思想?平日閑暇時間,他們常常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坪上打橋牌,而不玩部隊中流行的“21點”,認為玩那種大老粗的撲克遊戲,有失紳士風度。自己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無所不談,如果骨幹分子從身旁走過,他們立即換作英語交談。用的橋牌書也是海外原版,聽說他們不少人曾就讀於教會大學,英語相當棒。

麵對這樣一個“後進”群落,我深感責任重大,要求自己時時處處為他們做出表率:聽政治報告正襟危坐,不打瞌睡,不交頭接耳,即便是“懶婆娘裹腳布”式的報告也認真寫筆記;每次開討論會發言次數最多;節假日主動幫廚,打掃廁所;從不罵人,說髒話,連“他媽的”這一國罵也決不會出自我口。同一居住區的文藝係有不少漂亮姑娘,包括日後成名的陶玉玲,但我絕不會像老學員那樣對她們油腔滑調地品頭論足……

我在言行舉止上一絲不苟,幾乎達到自虐境地,為了進行有效監督,更刻意實施了“富氏改造法”。我中學讀過《富蘭克林自傳》,富氏在少年時代為了糾正頑固性缺點,專設一小本,劃表登記自己幾種主要缺點的出現頻率,周末統計後,再訂出下周的糾正重點。我也照葫蘆畫瓢,搞了個本子,天天記錄。說句實話,這種活法真夠累的,因為它遏製了年輕人的自由天性,但我下定決心,不達目的決不收兵。

“富氏改造法”執行一周後,我卻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起因是在班宿舍的“學習園地”上,我貼出一份中國革命“三大法寶”的學習心得,被指導員看中,臨走時囑咐我複抄一份,後天到團部參加《中國革命運動史》學習經驗交流會。為此我興奮極了!

——我將在全團學習積極分子麵前宣讀這份2000字的心得,多麽光彩啊!不,如果能撂開稿紙,將它背誦下來豈不更好!

晚飯後,我獨自來到大草坪西北角僻靜處,在昏黃的路燈下,一直背到10點半,總算完成了任務。這時周圍已不見人影,回宿舍還得走一段路,尿已憋了半天。經過文藝係宿舍樓,東側有個廁所,我就急衝衝往裏進。廁所內燈光昏暗,一進門發現有個人蹲著,模糊地看見半拉屁股。我沒在意,正準備解褲帶,那裏卻爆發出尖厲的喊聲:

“你要幹嗎?快滾!”

來自異性的這聲尖叫把我嚇懵了。我猛然醒悟進錯了門,轉身往回走,心房怦怦亂跳,還生怕她提起褲子攆上來……。總算蹩進自己的宿舍樓,匆匆上完廁所,悄悄推門進屋,摸黑上床。原先洋溢的快樂被這飛來橫禍全攪了,我翻來覆去地考慮明天要不要向指導員交代實情。

——憑天地良心,我的確不是有意的。燈光這麽暗,估計她也不會看清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主動向組織匯報呢?如果我不說,指導員當然不會知道,可是假如那女的已經看清我的模樣,明天登門告狀,我豈不陷入更大被動?我在文藝係混了半個月,保不齊有人記得我。一旦指導員懷疑我思想不健康,不僅出席交流會的事泡了湯,連團小組長的位子也難保!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子夜,竟然悟出一點哲理來:

——既然沒有心生邪念,事情又不複雜,那我為什麽如此焦慮不安呢?哦,原來是害怕別人誤會,害怕別人不接受自己說的事實。這意味著,一個人思想行為的是與非,光由自己認定是沒有用的,還得由別人來鑒定。但別人哪能像自己這樣清楚明白呢?其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庸人的煩惱是否由此而生?我從不把自己視為平庸之輩,應超越一般見識對待這個問題。

最後我說服了自己:

——既然誤入女廁隻是不慎所致,為什麽不敢向組織說明原委呢?怕失去出席會議的機會,而這正是小資產階級患得患失情緒在作祟。如果我不能戰勝它,就意味著在思想改造戰場上當了逃兵!

我下決心明天一早就找指導員匯報思想,終於進入夢鄉。

一覺睡醒,昨晚的事情似乎又沒那麽沉重了。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翠竹,我果斷做出決定:“既然自己並無邪念,就沒有必要向組織匯報。”然而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見到指導員時,我留意他的每個麵部表情,看來看去,好像沒什麽異樣。一連過了幾天,也無人找我問罪。我的心逐漸恢複了平靜。

這事出在我幾乎變成聖徒之際,給我滿腔的熱情潑了一瓢冷水。我意識到自己無論怎樣修煉,都成為不了一個“純粹的人”。那晚若非執迷於黨的三大法寶,我也不至於誤入女廁。還是正常點吧!我就一凡夫俗子,隻能在這個基礎上提高和進步,不能太為難自己了。“富氏改造法”於是戛然而止。

倘若廁所那位女學員當時已經認出了我,事後卻沒去上告,那我真得感謝她的大恩大德了,但這份感謝是無論如何也送不出去的。】

2008-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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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岡 回複 悄悄話 所謂“不做賊也心虛”。萬一都懷疑我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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