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rry,這樣稱呼她,並非不敬。在“前三十年”,被扣上這頂“地主成份”帽子,不僅僅是一個人,一個家庭或家族的悲劇,也是國家的悲劇。
滂沱大雨,翻江倒海,十裏長堤,樹搖瓦飛。這是我第一天上學的情景:渾身濕漉漉,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嚇得低著頭。身傍一個陌生的女人向我怒吼:“為什麽不叫'朱老師早晨'?!”
她就是我的第一個小學老師,朱潔。
那時候上哪間小學是按分配的。上一學年的適齡兒童,也許就分配在家門附近上小學,用今天加拿大人的話說,叫“社區學校”,至少是在鄰近郵政區域範圍內。但那一年,我們“社區”的學齡孩子,都被分配到不同“郵政區域”的小學。我們當中的大多數,沒有早歺,沒有午飯,早上上學,中午放學回家,“午飯後”再上學,下午放學回家,一天來回四趟走街過巷,跑馬路,穿“騎樓”,有鞋穿的,打赤腳的,你追我逐,風雨無改。
我算是幸運的。記得還在幼兒院大班時,家裏大人不在,有時遲了繳交托兒費,飯錢或糧票,隻能吃到小半碗飯。小學一年級開學初,我在學校飯堂搭食,中午就自個兒留在教室裏,或在學校大榕樹下的石板上聽蟬嗚。
這一天中午,胖胖的,愛穿白衣,黑衭的朱老師,罰我留堂,原因是個“亮”字,無論她怎麽吼我,亮字頭頂上的那一點,還是給我漏掉。於是,她罰我用大方格寫兩百個“亮”字。從此,我右手中指尖內側凸起個小肉墊,直至用上了keyboard,它才慢慢消平。
“肥人多痰”。上課時,她時不時從衭袋裏掏出“大方格”作業紙撕成四小張“手紙”,背對著學生把痰吐在紙內,再把它卷成紙團,丟在黑板一角下方的垃圾盆裏,然後繼續講課。
不久,新老師來了,說朱老師是“地主婆”,被送回鄉下了。直到我們離開那小學,沒有人再提起她,或見到過她。“亮”字頭上的那一點,至今還留在手指上。每當看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老農我荷鋤日出而作,擺弄園中毛瓜茄子,偶爾會傷感這段往事。幾十年來,我身上總留有兩三張手紙擦手抹汗,也許和朱潔老師的“大方格”有關聯。
八十年代初我曾到過那大榕樹下石板操場,蟬聲依舊。童年那一幕又回到我的眼前:一個胖胖的愛穿短衭愛搖扇子的中年男子,黃某某,在批鬥大會後將我從人群裏挑了出來,把我父輩罵了個祖宗三代。不想多年後,這個人在路岔口向我問路。哈,那尊容,那聲音太令人有感覺了,隻是眼前的他手裏拎著一根拐杖,走起路來有點吃力。
話說那天我剛從一位待我如慈父般的長者家裏出來,沿著茉莉花小道走回自己的住所,正巧碰上這黃某某。剛才在長者家,我向他的夫人回複所囑我聯係辦理她舊部下女兒入讀外語係的事,才知道這事是黃某某所托,夫人並不知道我與這黃某某(這名字好記)的關係,直到他在問路,我才確認這事兒真巧合。人世間,冤家路寬,對不?這位研究生畢業的黃女士,您在這城裏嗎?
很多年以後,我終於有機會去實踐自己曾經有過的一個夢想:讓兒童在我的手上有個性,受關懷。九十年代末,我曾在一個聯合國屬下加拿大著名的兒童機構工作近四年,參與了係統設計到受派赴各地審核與評估係統的執行和運作效果。這期間,加拿大人跟我分享過《Anne of the Green Gables》和《Who has seen the wind》,通過親身訪問各地區域部門,又讓我對加拿大貧窮階層,尤其是單親家庭兒童,有直接感性認識。我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我確信,我做了自己想做,能做而又快樂地做的事情。
無疑,朱潔老師給我的影響是平凡但終生受用;黃某某則激活了我內心的某點靈性。“前三十年”個人的遭遇或不幸,總或多或少地與時代及國家聯係在一起。抱怨自己的經曆,介懷自己的痛苦,報複“誰動了我的奶酪”,或詛咒某個人物甚至國家,都無補於事。在異國他鄉,讓自己及家人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同時,又為自己的故鄉,去祝福並感恩,我想,這才是生活的基本意義。
附:
今天,老燕經曆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小燕給我的message寫道:“Thank you, take care as well. You did a very great job today and I admire and will learn from your dedication to your parent”。村裏農友說,你不給自家小孩“洗腦”,別人就會替你做。我說:“洗腦”真得要“汗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