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又稱告發,指向上司或有關部門檢舉揭發他人的隱私或言行,以博取上方青睞。在中國某些黑暗的曆史時期,告密大行其道,文革便是其中之一。那個時候,告密有個冠冕堂皇的說法,叫“靠攏組織,向組織匯報”。多數情況是上方得到匯報後,在被害者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秘密調查,沒問題則罷,有問題就整你。同事、同學、朋友、家人、親戚等關係之間,都有可能告密或被告密。被害者輕則挨一頓批評教育,重則甚至可能斷送身家性命。結果弄得人人自危,除了自己,不敢輕信任何人。筆者在幹校期間,親曆的告密事件就有三起,其中兩起都涉及到我本人,可見當年告密有多盛行。
一件是我與汪友泉阿姨在水塘邊洗衣服時的對話被人告發,本文“五十年代老海龜”一節有詳細記錄,這裏不再贅述。下麵要講的是另外兩件。
一天,軍宣隊李指導員把母親叫到他辦公室,指著桌上的一封信說:“這是有人交上來的,你解釋一下怎麽回事。”母親緊張得心怦怦跳,趕緊拿過來仔細讀。原來這封信是筆者的一個朋友寫來的,當時他在河北農村老家插隊。通篇並沒有任何“反動言論”,隻是訴說在農村生活的孤獨、苦悶心情,發發牢騷而已。諸如:“幹不完的活兒,歎不完的氣……”李指導員質問寫信的是什麽人,為何要發泄對社會主義的不滿。母親趕緊解釋說:“這隻是個年輕人,不懂事,我一定負責批評教育……”她被嚇得心驚肉跳,回到宿舍馬上查看這個人寫的其他信件,結果發現那些都沒什麽問題,僅此一封有消極傾向。由此推測,告密者一定是讀了所有的信,單挑這封“有問題”的上交。由於擔心軍宣隊會繼續追查,母親找到好友聶寶璋伯伯商量對策,問是否有必要把其餘那些信都交上去,以證明這個年輕人並沒有什麽問題。聶伯伯認為不妥,你覺得沒問題,人家會拿放大鏡找,說不定就找出更多的“問題”。不如以靜製動,等這件事慢慢冷下來,在此期間千萬別再出岔子了。事後我們猜測究竟是誰把信偷走上交的,估計是同宿舍某某,可又沒有證據。況且,即便知道是誰,也奈何不了人家。
另一個告密事件發生在二排(政治經濟學組)。陳XX有一台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這在當時可是個稀罕物。幹校的精神生活極為貧乏,有個收音機聽聽挺解悶兒,大家都很羨慕。一天,同在一個排的何XX向他借收音機,他痛快地答應了。第二天收音機還回,他一打開,裏麵傳出:“莫斯科廣播電台,莫斯科廣播電台……”陳XX一聽,這不是蘇修的敵台嗎?!他二話沒說,捧著收音機直奔軍宣隊,匯報了這一重大情況。軍宣隊很重視,馬上嚴厲追查,在二排召開批判會,並責令何XX寫檢查。他們質問何為什麽要偷聽敵台,何隻好解釋說因為生活太寂寞,才隨便聽聽的。他因此而被狠狠整了一頓,事後一定很後悔吧?怪自己不識人,沒料到陳某人會為一己之私而告發他;後悔粗心大意,還收音機之前沒把調台旋鈕轉一下,那樣的話就什麽事也沒有了。
雖說在文革那個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年月,檢舉揭發他人“反動言行”的做法受到鼓勵,甚至可能因此獲利。可在中國傳統觀念裏,告密者就是小人,為人們所不齒。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大家心中暗想:今後對陳某人可得敬而遠之了,千萬別讓他咬一口。這一看法很多年都未改變,幾十年後人們提起這件事還搖頭,你說他是不是虧大了?
最近讀《顧準尋思錄》一書時,看到有人對顧準的《息縣日記》感到大惑不解,覺得是“官方話語的複製。同為《日記》與《文集》的作者,彼此相去甚遠,簡直不可思議。”持這一看法的人大概不知道,在那個告密盛行的年代,夫妻為“革命”反目為仇,兒子“大義滅親”揭發、鬥爭老子的事時有發生。顧準寫息縣日記時已挨整多年,家破人亡,對殘酷鬥爭有切膚之痛。他在幹校自始至終住集體宿舍,毫無隱私可言。在那個極左的環境下,連我這樣一個隨家長下放的少年都會被告密,更何況顧準這個右派、監管對象。他很清楚周圍時時刻刻都有警惕的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向軍宣隊告發。而他在日記本上寫的任何文字,都等同於直接寫在軍代表的辦公桌上。考慮到這一點,他不可能在日記中暢所欲言,必然有所保留,寫些官方語言,使內容都能“擺到桌麵上”。道理很簡單:他要活下去,就得學會保護自己。因此,當我們今天讀這些文字時,應當時刻不忘當時的特殊環境。
注:本文原創,謝絕轉載。
靠攏組織,大義滅親等詞,讓告密的人為自己的行徑找到了最冠冕堂皇的托辭,它甚至進入了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滲入了這個民族的血液和骨髓。
我的一個朋友小時候有寫日記的習慣,不幸被她的姐姐發現並向她的母親告密,然後她的母親和她的哥哥姐姐們全情投入,背著她按圖索驥、秘密調查,她小小年紀所經曆的那種被調查、被審訊情景,與社會上成人之間發生的故事如出一轍。曾經的親人,在她眼裏轉眼間變得陌生;家庭,也好似一個陰暗如晦的特務機關。
那時候誰說錯一句話都有挨鬥的危險,敢說心裏話的人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