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三十三秒
陪珍妮吃過晚飯,她讓我再陪她去聽音樂會。我無所謂非要去或者非要不去,但我更希望回家一個人呆著。她嬌嫩的表情侵蝕著我的決心,我幹脆什麽也不說。女人有種天性,能夠從你的姿態哪怕是溫度裏了解你的心意,她很快活地挽著我的胳膊,我則順著她時間的河往前漂流。
這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交響樂團的演出,而我一直是正襟危坐,我跟音樂沒有交集。每次珍妮握緊我的胳膊發出衷心的歡喜或者讚歎的時候,我都覺得像一場抽空了靈魂的皮囊表演,全是虛情假意。每一個音符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都有一些帶著重量的鈍痛,讓我對她的欣喜更加感到不耐,我的胳膊堅硬地試圖往回收,但是我又不想做得太過明顯,讓她感到我的身體和情緒正在抗拒她。她不經意地把我堅硬的臂彎拉回到她胸前的柔軟裏,但這種柔軟並沒有能夠安撫我,反而讓我更加覺得不舒暢地氣悶。
我隻好假意打開節目單,無限認真而熱忱地閱讀起來,仿佛我是受了它的誘惑。珍妮鬆開了我,在一邊安靜舒展地長長歎了口氣,那氣息裏溺愛的味道讓我心煩意亂。女人還有一種另外的天性,就是她絕對看不到她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就像珍妮,此刻她全身心地相信我正和她熱戀,我的任何表現都隻是戀愛者的小任性,而她完美的包容就是我對她熱愛的回饋。我皺著眉頭告訴自己:不是這樣的,我愛的不是珍妮,我愛的是。。。每當話頭走到這裏,我就覺得萬箭穿心,胸膛裏那個加了蓋上了鎖的魔鬼又開始躍躍欲試。好吧,我愛的就是珍妮,我不愛她還能夠愛誰呢?誰還值得我愛呢?好吧,我就是愛她,從今往後就這樣她以為的或者我以為的愛她,這有什麽關係呢?隻要魔鬼可以沉睡,一切都沒有關係。
我埋頭苦讀節目單,一個奇怪的名字讓我非常困擾:4'33,作曲者 John Cage。四分三十三,這是個什麽鬼東西,為什麽要四分三十三,為什麽不是四分三十二或者四分三十四,他要說什麽?難道我必須給他掐表嗎?從什麽時候開始算起?從他深吸氣準備開始說話的那個瞬間,還是從他吐出的第一個字?哦,當然不是,應該是第一個音符,可我必須算上指揮揮舞指揮棒的時間嗎?還是第一小提琴手向我們鞠躬致意的時間呢?這人是個混蛋,他故意用一個毫無意義的名字來攪亂我的思緒,我對這個John Cage瞬間充滿了憤恨,帶著稚氣任性的憤恨,似乎我就是此時此刻想要恨上一個什麽東西。
這個該死的四分三十三秒就要開始了,我急切地,在珍妮眼中卻是鎮定地掏出懷表,我決定了,就從樂隊指揮開始揮舞指揮棒的那個瞬間開始掐表。珍妮顯然也注意到了節目單,在我身邊咯咯地笑出了聲,如果不是她努力掩飾,她都快笑出淚來了,她看我的表情就像是看一隻英勇的大白兔,就差拍拍我的頭吻吻我的長耳朵然後嘟起她殷紅的小嘴說:噢,真可愛……
我沒有暴怒,其實我應該暴怒,特別是當我想到自己被當成了一隻英勇的大白兔。但我的確沒有暴怒,我所有的心思都被惦記那個四分三十三秒,以及如何掐表占用了。我內心的各種矛盾和選擇一直在戰鬥,這讓我的確顯得很英勇,但我不是大白兔,絕對不是!
我聽見掌聲響起來,樂團的成員們起立向觀眾們致意,樂隊指揮也就位了,台上傳出一些調試的弦樂聲和各種嘈雜聲。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緊緊盯著指揮,他的手臂帶著指揮棒畫了個完美的圓弧,我告訴自己:就是它了……我用力按了一下懷表,計時開始。。
發生什麽事了?我的耳朵聾了嗎?還是我的眼睛短路了?第一小提琴手沒有動,管弦樂隊沒有動,鋼琴家沒有動,提琴,長笛,木鼓,沙鈴。。。統統沒有動,似乎他們都被某種魔法靜止了。我很嚴厲地注視著這個詭異的場景,你們洞悉我的企圖了嗎?你們想就這樣蒙混過關了嗎?不行,絕對行不通!
我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又有人輕輕打了個哈欠,然後有人抽了一下鼻子。。。我從來沒有這麽關注這麽認真地聽到過這些聲音。接著空氣流動的汩汩聲,吞咽唾沫的咕嚕聲,一塊頭屑落到肩膀上的啪啦聲。。。血液在血管裏流動的潺潺聲,腦神經們互相打招呼的嘰喳聲,心髒搏動的重錘聲,情緒在身體裏席卷的呼嘯聲。。。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見自己被關進了一道巨大的鐵門,以及鐵門落鎖的哢噠聲。
我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帶到那個博動不息的銅爐前,我無聲地狂喊著:不要,不要。。沒有任何人在意我或者聽到我,連我自己都不在意我自己或者聽到我自己,銅爐上加持的銅鎖開始融化,一滴滴像是金黃色的眼淚,銅爐抖動得厲害,爐蓋慢慢開啟一線黑暗,似乎要吞噬一切,又似乎要彌漫一切。我已經痛苦到了極致,卻隻能夠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甚至當我試圖閉上眼睛,就立刻進入另外一個空間裏一模一樣的場景,不停重複,不停陷落,無休無止。
一團白影慢慢從那一線黑暗裏顯露了出來,噢,安娜,我心愛的安娜,你怎麽可以還是這樣的優美嬌豔呢?我的眼神熱烈地追尋著她的明媚的眼睛,聖潔的嘴唇,暖玉的皮膚,她臉上帶著春水一般的笑意,張開充滿愛情的雙臂向我迎來。那一瞬間,我被幸福的熱淚湮沒了,渾身顫抖著,極度委屈地嗚咽著想要迎合她的擁抱……她卻錯開我熱烈的眼神,穿過我的身體,迎向另外一團白影,留下一串銀鈴般歡快的笑聲。。。我被突如其來又是意料之中的痛苦壓斷了腿骨,但這還不夠痛,我用雙手的手指使勁摳住自己的眼窩,似乎一定要拆下自己的一塊臉骨才能讓自己心滿意足。就在血肉模糊的劇痛之間,我又看到搏動的銅爐,慢慢開始融化的銅鎖,一切場景都跟開始時一模一樣,隻是我已經痛徹心扉,這真實的痛苦隻有疊加卻一點兒不曾像那些場景一樣重新開始。然後安娜從銅爐裏炙熱地向我飄來,又冰冷地離我而去……我著了魔,一次次看著安娜奔向我,我的心都被燒得火紅,一次次地看她飄向別處,我的心又凍成堅冰。每次我都知道開頭,也都知道結尾,我卻一次又一次讓銅爐打開,然後上鎖,然後再打開,然後再上鎖。
我對痛苦上了癮,一道傷口剛剛結痂,我就立刻把它們扯掉,鮮血湧出,結痂,再扯掉。。。我病態地重複著這一切,直到我聽到分外美麗的叮咚聲,我知道,那是我的心破碎的聲音,我終於解脫了。我用最後的力氣按了一下懷表,剛好,四分三十三秒。。
我聽到人們的驚叫聲,呼喊聲,混亂的踐踏聲,子彈擊中人體的噗噗聲。。珍妮驚慌地拉扯著我,她想讓我趴低或者臥倒,我沒有任何反應讓她嚇壞了。她拚命搖晃著我的身體哭泣著。。有人對著我們端起了槍。珍妮驚恐卻又沒有一絲猶豫地撲擋在我的胸口,我聽見子彈嵌入她的心髒血管的爆裂聲,她仰起她明媚的額頭,輕輕看了我最後一眼,那如同春風般的愛情,竟然和安娜雙臂裏的愛情是一樣的。。。
第二天報紙的頭條上都刊登了這樣的一則新聞:某劇院在演出途中遭到恐怖襲擊,遇難者逾百。其中有一對情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他們至死都相擁在一起,女人胸部中彈,男人全身卻沒有任何傷痕,相信是死於恐懼引起的心髒疾病。男人手裏握有一塊懷表,據警方調查,初步確定是記錄下來恐怖襲擊的時間長度為:四分三十三秒。。。
後記:我想說的,並不是一個愛情故事。珍妮是我們現在握在手裏的生活,看上去不錯。卻總覺得缺憾多多。安娜是我們過去那些曾經讓我們很幸福同時又帶給我們很多痛苦的事。明明知道最好忘記,卻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不要以為人隻對快樂和幸福上癮,人對痛苦的上癮程度跟幸福是一樣的。手臂上如若有一個刀口,我們一般都會小心嗬護,不會故意去加深刀口或者在傷口沒長好之前就把結的痂扯掉。但我們往往對於心靈上的刀口就不是這樣明智,往往是知道會加深傷痛,卻會一遍又一遍地去撕開傷口。
四分三十三秒是美國先鋒派作曲家John Cage創作的,在四分三十三秒裏,演奏的是寂靜。讓聽眾去傾聽自己周圍自然的人為的和諧的或嘈雜的聲音,或許,如果我們足夠認真,我們能夠聽到自己心靈開花或者碎裂的聲音。。。那其實全在我們一念之間不是嗎?希望我們不再有這種人類普遍的愚昧:隻有當珍妮變成安娜的時候,我們才驚覺珍妮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