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3

第二天，我又在老地方看到了立，他還是那個樣子那個姿勢，這次他沒嚇到我，說實話，我還真希望能碰到他，因為想問他，昨天哭的那個男孩是不是他，還有，為 什麽要哭。他看我過來，很自覺地收了收腿，卻沒料到我並不著急過去，我推他：＂哎。。。＂話還沒說出口，他又噓我。我隻好又學著他用背脊緊緊貼住牆根。結 果，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次我聽得很明白，是個女人，那聲音充斥著痛苦，卻又拚命地壓抑，就像是動物低低的咆哮聲，在陰影裏聽起來，格外的急促尖銳。我 感覺立的呼吸跟那低沉的喘息聲有奇怪的韻律感，似乎他能預知那聲音的高低起伏，他的身體也隨著這節奏高低起伏，或緊或鬆。事實上他沒有，他一動都沒有動 過，那些起伏著的，是他的表情和呼吸。接下來，那聲音突然裂帛似的撕開來，立似乎被這聲音嚇住了，他茫然地望向我，呆了那麽一瞬，問我：＂你昨天說你要去 哪兒？＂

我正奇怪什麽人和為什麽會發出那樣的聲音，聽見立跟我說話，問的又是我頗為得意的小秘密，我立刻有一種傳教士式的使命感，跟他說：＂下麵的小樹林，可好玩 了。你去嗎？＂我自己都聽得出我聲音裏的熱切，我其實是厭倦了一個人在樹林裏鑽出鑽進，我很需要一個玩伴。他淡淡地說：＂那我們去吧。＂於是我很快樂地領 著他投身我的那片小樹林去了。

這是一片奇妙的杉樹林，隱藏在一片土坡底下，枝幹高大秀穎，灰褐色的樹皮皴裂著說不出來的滄桑，葉片卻是極其柔媚，星星點點的日光裏，浸潤著一汪女兒綠。 地上幹幹淨淨地鋪著積年的落葉，有一股好聞的鬆香味兒。柔柔綿綿地像是天然的軟墊，上麵打幾個滾，翻幾個跟頭完全沒問題。

我很高興地領著他在林子間穿行，忙不迭地希望把這林子的好一股腦地全倒在他跟前，讓他對這個林子也有如我一般的深情。我教他用樟樹葉卷成葉哨，抑揚頓挫地吹著幾個單調的音符，合著林間的清風，碎光，鳥叫，蟲鳴，說不出的怡然歡暢。

立不是個很好的玩伴，他對我的種種小玩意兒似乎都不屑一顧，心不在焉。不過我也不是很在意，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玩兒，身邊有個伴總好過沒有。他有一搭 沒一搭地回答著我的提問，慢慢往密林深處走去。我略有些緊張地扯扯他的袖子，跟他說：別往那兒去，秀蓮姨說了，那地方不幹淨，特別是小孩不能去，如果不聽 話，會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發生。

秀蓮姨在我們這些孩子眼裏，是一個親切但又神秘的人物，她總有我們喜歡的麥芽糖，等我們哄得她高興了，或者是纏得她煩悶了，她就用小錘子敲下那麽一小點兒 打發我們。她總是有很多故事，跟任何小人書上的都不一樣，跟爸爸媽媽們講的故事也不一樣，有的很離奇，有的很嚇人。我們總是戰戰兢兢又滿懷期待地等她絞草 靶子的空檔給我們講那些故事。而其中有一個故事，就真是關於我們這片林子的。

聽我這樣說，立停住了腳，轉頭問我：不幹淨？是有女巫師嗎？就像黑森林的女巫師一樣？他眼睛裏的熱切燙得我有點怕。我不懂什麽是女巫師，什麽是黑森林，但朦朧覺得它們都不是什麽好的東西。我怕他不信我，趕緊搬出權威：秀蓮姨說了，不能去，去了晚上會有東西去找你。

立眼裏的熱切更盛：誰是秀蓮姨？她也是個女巫嗎？她在哪兒？

我覺得自己沒法回答他這個問題，秀蓮姨就是秀蓮姨，她就在她家，山坡第二排第二個門兒。怎麽還有人不知道秀蓮姨呢？那麽聰明親切有趣無所不知的秀蓮姨。

立見我憋紅著臉，答不出來他的話，轉身徑自往林子深處去了。我著急得不行，也生氣得不行。秀蓮姨的話都敢不聽，看來他是不想吃麥芽糖了。我跟他身後喊他他也不理，走得飛快。

人是我帶進來的，他往裏走那我也隻能跟著，心裏又急又怕卻還偏偏有點兒殺死貓的好奇。林子越來越密，腳底下的腐木越來越厚。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兒其 實還有一條影影綽綽的小徑。走的人少，所以雜草灌木交織，遮了個七七八八。我們繞開野刺的藤蔓，走不多遠，就看見前麵有一塊窪地，不遠處就是從山坡底下一 直連過來的池塘。

這邊的林子很不一樣，陽光被各類植物層層篩減，落到我們身上，隻剩下了透著涼氣的陰森，連蟲鳴和鳥叫都似乎被屏蔽了，靜得離奇。隻能聽到我們腳下沙沙，沙 沙的聲響，似乎是腳步聲，但更像什麽蛇蜥在腐葉下潛行。越靠近這塊窪地，我就越覺得渾身毛骨悚然，除了秀蓮姨那些話的心理暗示意以外，這地方太奇怪了。我 們周圍最常見的是紅土灰石，這兒不是，偏偏就是用一溜大小不均的黑石圍了個圈，旁邊一塊巨大的黑石依著岩壁豎立著，隱約像是一個石穴的入口，可我偏偏就不 敢往跟前去，那塊大黑石讓我覺得像是一隻巨大的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而且總有點兒警示的意味，讓人看著害怕。

我再一次勸他：我們回去吧，秀蓮姨說了，小孩不能來這兒玩兒。。。

立回頭看看我，說：別害怕，就是幾塊石頭。你就這兒等著，我看看裏麵有什麽，很快就回來。

我還來不及攔他，他就三步兩步跳進窪地裏，沒了蹤影。我看不見他在幹什麽，隻能一個勁地喊他的名字，確定他還在那兒，而不是被秀蓮姨說的什麽東西抓走了。

我喊了半天他也不理我，我心越來越慌，但也不能把他扔這兒，自己拔腿就跑。我隻好膽戰心驚地往窪地跟前靠。離窪地還有兩三步的時候，突然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出現在我眼前，嚇得我連聲驚叫，腿軟得往後摔了個結實。

立努力從窪地裏爬出來，拉起我說：沒什麽好東西，有個水坑，水特別涼，要不要去看？

我趕忙搖頭。他看了我一眼說：走吧。

我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跟著他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