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又迎來一個星期天,同學們都出去了,樓裏出奇的靜。正巧郵遞員來送來一個郵包,是陸悅兒的。這些孩子真是在蜜罐裏泡大的,剛離家兩個星期,包裹就追來了,父母不舍得他們受半點委屈。我們這個營地條件是相當不錯的,比起我當初在內蒙的駐地,真象療養院一般。這些天之驕子啊,老天實在不公平。羨慕,嫉妒,自卑一起掃過,看著郵包,心裏越發搓火,幹脆給陸悅兒送去,眼不見心不煩。
曉箐的宿舍門開著,她靠在那個大枕頭上看書。我敲了敲門,她的臉從書頁後探出來。我揚了揚手裏的包裹。
“排長親自送郵包啊。謝謝啦。”
“大柳去縣城了,我怕你們等家信著急。怎麽樣,還適應嗎?沒想家吧。”
“我才不想家呢,又不是第一次。”
“陸悅兒呢?有她一個包裹。”
“她們都去縣城了。”
“你怎麽沒去一起去?”
“上次去過了,沒啥看頭,還是看書有意思。”
“看啥書呢?”
“雕塑的書。你進來坐吧。”說著,她起身從上鋪下來。我在她對麵的下鋪坐下來。她並不是想象中那樣冷漠。
“雕塑啊,教教我怎麽欣賞。”我見過那本書,雖然覺得很不自在,但不想斷了話頭。
“不敢當。你有興趣啊,那我現學現賣了。”她把那本書遞給我。“你看第一頁,兩個人體。左邊的那個叫青銅時代,是近代法國雕塑家羅丹的早期作品,飽受爭議。”
“雕得和真人一樣嘛,夠好的了,還被批評?”和一個姑娘談論男人的形象,我盡力掩飾著羞卻。
“一針見血。”曉箐給我一個讚許的目光,讓我不好意思起來。“羅丹雕塑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普魯士士兵,十六、七歲的樣子。你看他肩膀圓潤,滿臉稚氣,還沒有成年男子的強健。實在是太逼真了,象照片一樣,就錯在這裏。藝術反應真實,但真實不是藝術的目的,藝術要在真實的基礎上升華。”曉箐侃侃而談,我被她吸引,忘記了羞卻。
“你再看右邊那個雕塑,是意大利大師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叫大衛。大衛是希臘神話裏的英雄,你看他體格健壯,兩眼炯炯有神。大衛的氣魄哪裏來的?老米把他的腿加長了,這個人體是不成比例的,但看不出來。在真實的基礎上適度誇張以達到傳神的效果,這就是老米的高超之處。”
我對比著兩幅圖,喔,真是這樣。“那你喜歡哪個?”
“我更喜歡羅丹。老米是文藝複興時代的大師,那個時候都是以聖經,神話為題材的創作,用今天的話,都是精英階層。時代的局限。羅丹的取材多出於平民百姓,在平凡中表現出震撼,更難。青銅時代後羅丹的作品成熟起來,才有了思想者,吻,葬禮等作品。要是能親眼見到,該多好啊。”曉箐沉浸在她的藝術遐想中,這個十八歲的姑娘好象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精英,平民,我剛才還為此心裏不平。她給了我一種認同感。
我隨手翻看著書中的插圖。一個上身裸體的女人雕塑吸引了我的注意。她體態豐滿,沒有胳膊,腿上裹著長裙,卷曲的頭發盤在頭上,目視遠方,表情寧靜聖潔。我在這幅圖上駐目了很久。
“這是愛神維納斯,從希臘的山洞裏被發現時就沒了胳膊,多少後人想給她補上,都成了畫蛇添足的笑料。依我看,她是在揮手看著她深愛的人遠去。”
我順著她的思路,想象著女神揮手的樣子,有道理。忽然湧上一股羞澀,這畢竟是個裸體的女人。
“你怎麽沒有去投考藝術類專業,反而到了工程係呢?”我岔開了話題。
“不瞞你說,我是報考語言文學的,可惜沒考上,就被劃到工程係來了。日後的學業,心裏沒底。”剛才慷慨陳詞的她,此時露出憂鬱的眼神。我沒有想到她如此直率,一點都沒有架子,完全不象大柳說得那樣難以接近。就連我這個內向、不善言辭的人,都覺得無拘無束。
“你剛才說不是第一次,以前經常離家嗎?”
“小時候父母常被下放,就把我送到杭州祖父母家裏。”
“你是杭州人?吉指導說你是北京的。”
“確切地說,我是戶口在北京的杭州人。”
“還會說杭州話嗎?”
“會。”她調整了一下姿勢。“你們屋裏的小伢兒借個嘎發頁的啦。”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是這個調。”
“你也懂杭州話?”
“是,當兵前我在杭州當過一段學徒。”
“你也是附近的人?”
“蘇州。”
“哇,我們倆都來自天堂般的地方啊!”
和曉箐聊得投機,真有在天堂裏的感覺。“下次我帶你去蘇州!”
“好的,一言為定。”
“決定什麽了?”陸悅兒走了進來。“一排長來啦,稀客。”
“一排長是特地來給你送郵包的。”曉箐指著那個小包裹。
陸悅兒驚喜地拿起包裹,迅速地拆開。從裏麵取出一封信,讀起來。
我正準備告辭,耳邊傳來陸悅兒的啜泣,即刻她撲倒在床上大哭起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哭。
“怎麽了?家裏出事了嗎?”我和曉箐圍攏過來,陸悅兒把信遞給我們,從盒子裏取出一塊手表,一對領章,看著,哭著。
我湊近曉箐的身邊,迅速地讀著信。陸悅兒的同學在老山前線犧牲了,他的戰友發現了這封未寄出的信,就將他的遺物一起寄給了陸悅兒。信裏詳細講述了他為了保護戰友犧牲的過程。看著失聲痛哭的陸悅兒,同樣十八歲的生命,我的鼻子也酸了。
曉箐俯下身去安慰陸悅兒,並示意我離開。那個宿舍仿佛一瞬間從天堂變成了地獄。
***
“這麽多年,就沒碰到過心怡的人?”我不知道她的答案會不會讓我嫉妒。
“碰到過,但是沒有讓我昏頭到要結婚的地步。時間長了,就淡了,就散了。”
“不要太挑剔了,會變成剩女的。”
“我會為愛而結婚,但不會為結婚而去愛。單行道,不能逆行。剩女,聖女,隨便叫吧。”
“你的自身條件太好了。”
“條件?婚姻是兩人條件的等價交換?賺了叫高攀,虧了叫低就。我真的不懂。”
我默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門當戶對,傳統的教導,我從未質疑。
“那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要求不高,經常抱抱我就行,可惜95%的男人做不到。”
“這簡單,我可以。”我自報奮勇。
“你不夠壞,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原來是要給壞男人投懷送抱啊。”
她突然沉默了。“對噢,我很傻,是嗎?”
“女人不傻,男人不愛。”
曉箐大笑起來,狠狠在我腿上捶了一下。她還是執著地生活在她的完美世界中,這麽多年的打拚磨練並沒有改變她一絲一毫。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有愛情理想的人,一個有著豐富情感,活得很累的人。人的苦惱,大多產生與不切實際的欲望和要求。然而如果沒有這些欲望和追求,人活著就沒有了意義。
• 跟讀!對話很有趣! -碧藍天- ♀ 6/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