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當我再次飄回人世,我伏在身下柔軟的一葉小舟上,蕩漾在寧靜的港灣裏。天色漸暗,曉箐翻身去開燈,我看到她右肩後的紋身,似曾相識。
“你有紋身?很叛逆啊,給我講講這個圖案的寓意?”
“印第安人的捕夢網,我特別喜歡印第安人的文化。”她說,“藤條編的環,下麵用羽毛點綴,中間是捕夢用的網。”
“我好象在哪裏見過,不過我見到的時候,網裏麵是空的。”
“怎麽可能?這個圖案是我自己設計的,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
“裏麵是什麽東西?怎麽象我寫的字?”
“你寫樂譜嗎?裏麵的心形是用高音譜號和低音譜號拚成的心形,旁邊還有音符不斷流進來。這是我的音樂夢,在維也納的時候得到的靈感。”
“我一定在哪裏見過,而且這的確象我的筆跡。”
曉箐打了個哈欠。“我的咖啡勁兒過了,現在困得不行。”
“那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去衝個澡。”
從浴室出來,曉箐已經睡著。我側身在他身邊躺下,把手伸進毯子裏輕輕撫摸她的背。她哼了幾聲,伸出手來放在我的臉上,自己的臉埋進大枕頭裏又睡去。一陣倦意向我襲來,我抱緊了她,唯恐一時疏忽她又不見了蹤跡,看著她在我懷裏睡得甜美,我放心了,飄飄地睡去。
四天一晃而過,又到了離別的時刻。二十年才有四天的相聚,平均五年才一天,牛郎織女比我們強得多啊。天下著雨,打下樹上的合歡花,濕漉漉地灑滿了一地。合歡,你此時也來湊熱鬧!奔著知天命的年紀去了,人間聚散似乎已經看透,然而這個時刻,仍是難分難舍。
“什麽時候還回來?”
她無力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有機會,等機會。”
說得我心痛,“你要好好的,我會想你的。”我兩眼模糊。
“你也一樣,發郵件給我,每天,長長的。”她流著眼淚。
我扔掉手中的傘,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好象要嵌入我的身體,深深地吻她,任雨水、淚水流淌在我們的臉上。車燈亮起,車窗口我拉著她的手,阻檔不了她遠去的腳步,拉著的手被無情分開,無奈地望著她消失在地平線上 。我抬頭望天,雨水、淚水 , 為什麽幸福總是這樣短暫?!
嘩嘩的水聲響著,我睜開眼睛,懷裏空了,又四下摸索,床上也空了,曉箐真的走了嗎?我打開燈,這是哪裏?仍是酒店的房間,沒有下雨,是我剛做了個夢。聽到是浴室裏傳來淋浴的水聲,我來不及擦幹眼淚,翻身下床跑過去。
曉箐在淋浴間洗澡,玻璃門後的她楚楚動人,水珠順著柔美的肌膚徐徐滑下,右肩上的紋身隨之晃動。她彎下腰,纖細手指撫摸著腳踝。一回頭看到了我癡癡地站在那裏看她,便打開玻璃門。我一步跨了進去,又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她抹著我的眼淚。
“怎麽哭了?”
“嗯,夢見你走了。”無情未必真好漢,我如實說。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好象在說“我沒有離開,還在這裏”,而自己的眼淚卻奪框而出。
我去吻她的眼睛,在淋浴噴頭下,蒸汽和身上的熱氣又激起我的渴望。我的下麵膨脹起來。。。她回吻我,一手去安撫那個壞孩子。。。一陣的快意讓我迸發少年狂,我抬起她的腿。。。她背靠玻璃隔牆,緊緊地摟住我的肩頸,配合著我。。。在我懷裏一陣的顫抖,把我送上了雲端。。。噴頭的水灑在我們的臉上、身上,兩個戀人再一次沐浴著愛的洗禮。
“怎麽就睡了這麽一會兒?你這樣會累壞的。”我心疼她。
“時差,睡不著。 天不早了,明天再去蘇州吧。”
“不行。”我吻著她濕潤的臉頰,“我們明天要在天堂裏醒來。”
退了房間,把行李放上了車。曉箐看到我車裏的舊音響還有磁帶機,轉身去箱子裏翻出一盒磁帶。
“ 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機器放這種磁帶了呢。 ” 她把磁帶推進卡槽,“這是我最喜歡聽的,這麽多年,從中國到美國,從東岸到西岸,搬這麽多次家都沒舍得丟掉。”
我關掉了音響。 “ 趁有時間多說說話吧,磁帶以後再聽也來得及。 ”
“好,聽你的。”她順服,讓我更得寸進尺。
我:“你當年為什麽要把鎖片寄還給我?”
曉箐:“想忘掉你。”
我:“結果呢?”
曉箐:“明知故問!”
我:“常常想?”
曉箐:“隻要睡覺就想。”
我:“想些什麽?”
曉箐:“想象一段我們重逢的故事。”
我:“說說看,怎麽編派我的?”
曉箐: “我想,有一天我來到你開的咖啡店,認出了你,而你沒有認出我,於是我每天一早都去買咖啡,跟你說早安。”
我: “喔,你就不能給我個暗示什麽的?”
曉箐: “我還想,有一天,我成了一個護士,你是我的病人,看著你疼痛我不忍。”
我: “那我要好好賺取你的眼淚,還要你伺候我。”
曉箐: “我想,有一天,公司派我回國組建一個分支,你來麵試安全部門的職位,我看到你的簡曆,知道是你,而我隻是麵試組中的一人,你沒有認出我。”
我: “從小你的職位就比我高,這回更讓你過過上級癮。”
曉箐: “我想,有一天,你成了我兒子的老師,象《海洋天堂》裏的父親一樣對待他。”
我: “對,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補上我對兒子小時候的虧欠。”
曉箐: “我想,有一天,我們在火車站,或 119 次列車上撞個正著。”
我: “那我一定緊緊地抱住你,再不放開。”
曉箐: “我想,有一天,我癌症複發,醫生告訴我還有四個月的生命,我來見你最後一麵。”
我: “別說那麽不吉利的話。”
曉箐: “我想,有一天,你發現你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 “有這可能嗎?”
曉箐: “這些都是入睡前瞎想的,說說就又要睡著了。”
她從每天早晨開始就把我揉進她的生活中,她的工作,她的旅途,她的寶貝兒子的生活中,她想著要照顧我,甚至臨終前,要把兒子托付給我。一個好男人,毫無察覺中,填充了一個女人半生的夢想。是什麽力量支撐了她這麽久?我想是這同樣的力量最終把我們匯合在一起。
曉箐:“ 好了,我又困了,該你說了,我聽著。 ” 曉箐拿出一個藍色的旅行小枕頭墊在脖子後麵,側身倒在我的肩上。
我開始講二十幾年來一直想跟她說的話,從雲鎮火車站的那個晚上開始,斷斷續續,沒有主題,也沒有順序,想哪兒講哪兒。她一開始還嗯嗯地搭腔,後來就再也沒有聲音,象是睡著了。
我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她的那個捕夢網裏的心形圖案,對了,那正是我的名字“勇”,被分成“甬力”再揉合在一起,並成心形,貌似五線譜的譜號。原來,我就是她肩上耳邊的夢!她是個有心、善於用心的人。有她,生命就豐富、精彩,每一刻都有探索,每一天都有新意。曉箐,從秋靈溝、雲鎮,到大洋彼岸,再到南京,一路尋來,終於捕到了她的愛之夢!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漆黑一片,隻有我這一輛車,星夜兼程。我側目看看曉箐,月光照亮了她的臉龐,她睡得安詳,臉上充滿了甜蜜和滿足。我吻了一下她的頭發。 “ 睡吧,親愛的,做個好夢,等你醒來就到我們的天堂了。 ”
開過了一段寂靜的路,我想起來打開音響,磁帶裏唱出齊秦悠悠的老歌:
“今夜就這樣守在你身旁,今夜就這樣一輩子不忘。。。”
一段雜音之後,傳來姑娘們的笑聲:
“ 一排長來啦,稀客,請坐。 ”
。。。
“ 一排長滑頭。”
。。。
“ 一排長,你怎麽從來都不來串門呢,二排長可是常來,我們排長就更不用說了。 ”
“ 一排長,大柳說你會唱《太湖美》,給我們唱一個? ”
“ 一排長,給我們講幾句蘇州話。 ”
“ 一排長。。。。 ”
尖亮的女聲吵醒了熟睡中的曉箐,她的臉在我肩上蹭了蹭,伸手挽住我的胳膊,半睡中呢喃: “ 到了嗎? 一排長。。。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