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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要讓科爾賓上台，寧可不脫歐
保守黨全稱Conservative and Unionist Party，譯作保守統一黨。“Unionist”來源於自由統一黨黨名，1912年與保守黨合並，主要政治主張反對愛爾蘭自治，維護聯合王國的完整與統一[1]。現在這一黨名麵臨脫歐的嚴峻考驗，搞不好聯合王國就不複存在。2016年脫歐公投，四個“nation”剛好兩票對兩票，英格蘭與威爾士脫歐，蘇格蘭與北愛爾蘭留歐[2]，而且偏偏北愛與愛爾蘭共和國（除北愛以外愛爾蘭全島）的邊界問題成為英國與歐盟達成協議的關鍵。從1997年工黨布萊爾政府開始下放權力給蘇格蘭與北愛爾蘭，可以說除了國防外交等大政之外，本地稅收，經濟，教育等政策均自行決定，聯盟已經變得鬆散。蘇格蘭2014年就舉辦過一次獨立公投，獨立派也隻輸了10%左右[3]。原來答應不再折騰，脫歐一成，62%留歐的蘇格蘭再次公投獨立再單獨回歸歐盟的可能性變大。英國脫倒是脫了，但不是脫層皮，半個身體都要賠進去。
即便有國家解體、經濟衰退的風險，“統一”沒了，甚至保守黨都毀滅掉，保守黨選民們還是鐵了心地要脫，蘇格蘭，北愛爾蘭什麽的愛走就走，好走不送。決心如此巨大，可謂驚天地泣鬼神。但如果跟“科爾賓上台”選項相比，保守黨選民立馬轉向，寧可脫不成歐也不能讓科爾賓上台[4]。很明顯他們心目中科爾賓不上台>脫歐成功>國家解體。他們畏法（拉奇）如虎，是因為法拉奇疑歐的資曆長，脫歐意誌堅定。而動蕩時期誰的口號喊得越響越容易掀起群眾的激情，取得支持。溫和派往往被極端派淘汰，極端派被更極端派淘汰。具體到脫歐，“無協議”硬脫歐總比有協議軟脫歐爽快，更能打動邏輯相對簡單的基層選民。保守黨擔心自己的選民轉投法拉奇的“脫歐黨”。但寧可不脫歐也不想讓科爾賓上台，這人該有多大本事與能耐能讓保守黨選民如此痛恨？
印象中英國人刻板理性，保守黨選民又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經濟富裕階層，麵對這樣的“瘋狂”的投票傾向，我一時犯了迷糊。後來想到中國的一個例子似乎可以用來參考幫助理解保守黨人的心情。蔣介石敗退台灣前被桂係逼宮，憤怒地說過共產黨隻要他的命，桂係不僅要他的命，還要他的錢（大意）。老蔣的邏輯一向不好，命都沒了，錢還怎麽花。在資本控製政治的英國，保守黨選民認為蘇格蘭脫幅而去無所謂，經濟衰退反倒有機會發財，輸給脫歐黨也隻是換個前台傀儡，但讓科爾賓上台，那就麻煩大了。翻用老蔣的說法，脫歐黨最多隻是要權，科爾賓不僅要權，還要錢，可能還要命，恐怕這才是他們最懼怕的地方。
來源：[4]
2 新工黨與黨章第四條
在英國政治光譜上，科爾賓屬於“極左”，他也毫無忌諱地自稱“社會主義者”。他的許多政治主張對於普通英國人而言是挺難接受的，比如廢除君主製度（女王在英國尤其英格蘭深受愛戴），放棄象征大國地位的核潛艇(反戰)，國有化及社會主義等等[5]。其中最為要緊的是其“實現公有製”的主張。資本主義自然是生產資料私有製神聖不可侵犯，但英國憲法不成文，曾將“實現公有製”寫入黨章第四條的工黨居然也能合法存在，並通過議會鬥爭成功奪取政權。就象馬克思被普魯士驅逐，流亡英國，反資本主義的《資本論》卻在大英圖書館寫就一樣，真體現出英國政治體製柔性高裕度大的特點。
工黨在二戰前就短暫地以少數派政府執政過，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執政並初試身手應該是二戰後的1945年。那次大選威望正高的戰時首相丘吉爾帶領的保守黨“意外”地大比數落敗。經曆殘酷二戰的英國人民應該被工黨描述的“福利國家”的美好前景吸引住了。而工黨也真的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將社會主義的政策付諸實施，將鋼鐵、煤炭、鐵路等工業國有化，開始建立公費醫療體係等一係列社會保障體係。國有化政策不算成功，保守黨一還鄉就反攻倒算了，但公費醫療體係（NHS）等含社會主義性質的福利製度卻很大程度被保留下來，遺澤至今，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上還有一個專門歌頌NHS成就的節目。此後工黨與保守黨互有攻守，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撒切爾-裏根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開始占據主導地位，工黨自此失去政權長達十八年。
失敗就得反思，反思就有爭論，哪裏都一樣。“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工黨內部圍繞第四條倒底是不是阻止他們得到選票的障礙，左翼與右翼兩大派別幾經爭論與激烈鬥爭[6]，最終布萊爾任黨首時在1995年給改寫了，他也的確帶領工黨取得1997年大選勝利並連續執政，布萊爾自豪地宣布要走非左非右的“第三條道路”，工黨被改進成“新工黨”。可是，“欲成神功，揮刀自宮”，即使自宮，未必成功。所謂新工黨與保守黨區分度變小，許多人稱之為“Tory Lite”，即輕量版保守黨。開始時還有點新鮮感，但失去黨魂後基本盤支持者離心離德，雖然不會轉投保守黨，隻是不願投票就很難打贏選戰。當布萊爾因緊跟美國打仗下台，布朗因金融危機導致國家債務暴增威望下降，對手正版保守黨有樣學樣推出個卡梅倫帥哥時，工黨下台就沒什麽懸念了。科爾賓最看不上布萊爾的正是改寫黨章第四條，認為這是對立黨精神的背叛。布萊爾掌權時，象科爾賓這樣的傳統工黨成員自然是毫無用武之地，當當後座議員，有實權的位置就別想了，沒被掃地出門就算不錯了。2015年科爾賓已經66歲，看著得空懷抱負退出政治舞台。結果工黨再次大選失利後黨首米利班德（時年45歲）辭職，這個沒有人看好的“憤怒老年”參選黨首，在最後時刻才滿足參選的最低條件，卻意外地高票當選。而自他上台第一天起，內外反對力量就試圖把這個老左派絞殺在搖籃裏。
3 聯合絞殺與群眾的支持
工黨確乎是勞工黨，但根據矛盾普遍性，這一政黨內部同樣蘊育著深刻的矛盾。左翼象丐幫裏的汙衣派，與基層聯係緊密，鬥爭意誌堅定；右翼象淨衣派，人數少但能量大。兩幫人相互看不上。布萊爾及後續黨首共同執掌工黨二十多年，議員們多成為布萊爾主義者，對科爾賓是本能的不喜歡。但工黨作為資產階級體製下的選舉黨，為了吸引中間選民，又沒法清黨成為純而又純的工人黨。何況又怎麽清呢？工會的領導人，議員，積極分子很多都是淨衣派，正如恩格斯指出的“工人貴族化”。列寧正是看到傳統政黨的弱點，將布爾什維克改造成為綱領明確組織嚴密的列寧式政黨。科爾賓雖是黨首，但威脅首先來自工黨內部。反對黨領袖需要組建影子內閣，與黨首同進退，以期一旦大選勝利就能很快上台執政。前前後後幾十個議員不願與之同事，紛紛辭職。更有甚者，議員們策劃造反，對科爾賓投下不信任票，試圖趕他下台。一時間，除了科爾賓的幾位堅定戰友如戴安娜·阿博特和約翰·麥克唐納外，科爾賓孤立無援。內部的反對力量是想把科爾賓趕下台，保守黨的絞殺則是論證科爾賓的不可當選或者不勝任首相。批評工黨財政政策無法持續，隻能讓國家債台高築；批科爾賓廢除君主製數典忘祖。這些都還算正常套路，還有為科爾賓量身定製的殺招。
1983年他邀請北愛新芬黨領導人亞當斯到倫敦訪問英國議會，而新芬黨主張北愛爾蘭獨立，向來被視為是“分裂勢力”。八十年代時候愛爾蘭共和軍還策劃一係列爆炸活動，也被視為“恐怖分子”。科爾賓與他們交往的陳年舊事都被媒體翻出來炒作過一陣子。但最讓科爾賓痛苦至今揮之不去的應該算是攻擊他“反猶”（anti-semitism）。二戰時猶太人遭受德國法西斯慘痛的屠殺，二戰後以色列建國，與歐美猶太勢力結合，以此為資本在政壇輿論逐漸形成一種所謂的“政治正確”。哪一個政客膽敢批評以色列，同情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運動的，都被攻擊為“反猶”，輕則上升無望，重則斷送政治生命。科爾賓作為左派，無疑傾向於被壓迫的巴勒斯坦人民，這就成為他反猶的證據，遭到媒體的猛烈攻擊，至今不絕。從攻擊他個人“反猶”，再上升到攻擊他帶領的工黨有組織地“反猶”，梅姨就經常在首相問答上要求他道歉。他的回應是積極說明自己的態度，同時在工黨內部進行相應的組織建設。但怎麽做應該都躲不過，總體上處於戰略防禦，勉強抵禦的狀態。
經受如此絞殺，一般政治觀察家都認為科爾賓撐不了多久。但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兩任保守黨首相都下台了，科爾賓的位置倒是越做越穩了。其中的關鍵就在於他的政策與激情喚起了普通群眾。2010年保守黨與自由黨聯合組閣，推出緊縮政策，嚴格政府支出，削減社會福利。在遭遇金融危機後國家財政狀況嚴重惡化的當時也是不得已的選擇。這一政策也取得了較好的成果，在發達國家裏，英國經濟恢複算是不錯的。但真正對症於英國產業空心化的的苦口良藥——“重新工業化”，隻有說沒有做，卡梅倫上台之後就沒再提起過。一昧緊縮，弱勢群體必然最先承壓。報紙上多有領取退休金的老人因交不起暖氣費被凍死的新聞[7];數十萬計的底層家庭隻能依賴“食物銀行”勉強維生;年輕大學生們被高漲的學費與貸款弄得痛苦不堪——英國本土學生學費從3000鎊跳至9000或10000鎊。對難有存款的普通家庭，這不是個小數字。
科爾賓打出結束緊縮的口號，很容易就打動在這一輪緊縮中利益受到損害的弱勢群眾，得到熱烈擁護。加入工黨比較簡單，交點錢即可，結果一大幫普通群眾就為了科爾賓加入工黨，就怕他被選下去。工黨在這兩年從二十幾萬成員飛增到快五十幾萬的歐洲第一大黨，新增的都是科黨。也正是依賴他們的支持，科爾賓才能在曆次逼宮造反中坐穩黨首的位置。左派天然就容易與有激情有熱血有抱負的青年人結盟，或者說年輕人天然就容易成左派。他們看不慣道貌岸然的體製派，科爾賓雖然七十了，卻一直是反體製的老憤青，年輕時各種示威遊行都幹過，與青年學生們對脾氣，還真的是“革命者永遠年輕”。2017年他的競選講演通常都能吸引數以萬計的聽眾與支持者，與梅姨的冷冷清清形成鮮明的對比。集會支持者或許是個更好的民調度量，大選結果的確與媒體民調預測不同，科爾賓在逆勢下反倒帶領工黨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形成“懸浮議會”，從而為後續英國政壇的鬥爭留下了廣闊的折衝空間。
4 脫歐危良機
科爾賓本人是疑歐派，1975年公投時他投的反對票。但他與保守黨疑歐派不一樣，主要反對的是歐盟的官僚，並不反對統一市場、關稅同盟。因此就算脫歐也是軟脫歐，本質上與留歐差距不大。2016年脫歐公投時，工黨整體的調子是留歐，科爾賓態度不算堅決，因此後來許多觀察家總結留歐派失敗責任推給了他。這有些不盡公平，畢竟當時留歐派主帥是卡梅倫。作為全國性政黨，大有大的難處，與保守黨一樣，工黨內部對脫歐問題也不是鐵板一塊。議員們傾向留歐，但工黨基層選民尤其是英格蘭中北部的選民卻多傾向於脫歐。正如保守黨沒法象脫歐黨那樣瀟灑地說脫歐一樣，工黨也沒法象自由民主黨一樣堅定地留歐。這一含糊的策略已多被觀察家指出並批評。
筆者在《脫歐貓的生生死死》一文指出，事實上科爾賓個人態度向留歐小幅轉變。工黨目前的策略是二次公投，即如果能夠執政，將和歐盟協商新的脫歐協議，以確保和歐洲維持較緊密關係，將此協議與“留在歐盟”作為選項舉行新一次脫歐公投。這一立場自然趕不上自由民主黨聲稱“一上台即撤回脫歐申請”來得堅決，但也是沒有好辦法的折中。一是照顧2016年公投的結果，由於有更為具體的選項如硬脫、軟脫（已達成的協議）、留歐，二次公投也算是一次公投的延續而非完全翻轉，不然公投權威性何在。而舉行二次公投，本來就算傾向留歐派了，多玩一局嘛。這些微妙的考慮與操作不見得被工黨的領導人物與選民所接受，很容易陷入兩麵不討好的的局麵。脫歐堅決與留歐堅決的選民可能改投脫歐黨與自由民主黨，這在民調中已經看出來了。而目前正在召開的工黨大會也是鬥爭激烈[8]，科爾賓能否順利整合內部有待繼續觀察。
然而自身困難，敵人也許更困難，就看誰更能堅持最後幾分鍾。保守黨同樣陷於內部意見分裂無法整合的困局，而執政黨三年空轉脫歐事務，一事無成，反對黨更容易得分，而脫歐演進至現在，科爾賓本人反而有了上入駐唐寧街十號的可能。事實上通過整合反對黨聯盟在議會暫停前通過反對“無協議”脫歐法案，成功反對10月31日前舉行大選後，科爾賓作為盟主的形象得到進一步確立。盡管四個黨派都發表聲明說決不與其他黨派合作執政，台麵下的工作應該是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無論後續怎樣發展，新的大選即將來臨，早則十一月初，遲則2020年春。
6 綠巨人 vs 社會主義鬥士
無庸置疑，脫歐議題將是即將而來大選的唯一議題，並將形成脫歐與留歐兩大陣營對決。勝負看兩大陣營的組織能力，而組織能力又依賴宣傳能力。9月10日議會暫停後第一天科爾賓在2019工會大會上發表了精彩的演講[9]，吹響了大選的號角。鮑裏斯打的牌是將脫歐困局歸結 於人民脫歐的意願與議會阻撓的對抗，將自己包裝成反建製執行人民意誌的英雄。而科爾賓則說明這是權貴們挾持民意，試圖通過脫歐以傷害普通勞工為代價將更多的權力與財富轉移給他們自己，並把“無協議脫歐”定義為基於特朗普協議的脫歐（trump deal brexit）。強化工黨作為普通勞工利益的保護者的形象，這是很高明。2016年留歐派失敗在於隻用冷冰冰的預測數據說明脫歐的壞處，不能將其與老百姓的日常體驗聯係在一起。而人民群眾在某一時刻是會被各種“攝魂術”所蒙蔽欺騙的，不然就無法解釋美國鐵鏽帶的工人們反而指望億萬富翁特總統成為救星了。在接下來的輿論戰中，科爾賓勝選的關鍵就在於如何解釋說明脫歐尤其無協議脫歐不能解決普通勞工的問題，而工黨的社會主義性質政策才能為大眾謀求利益。
科爾賓這幾年風風雨雨走來一路艱辛，不過“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大多數民調仍然顯示工黨落後10個百分點左右，但也有工黨可能取勝的民調[10]。盡信民調什麽事也不用做了，2016公投民調留歐，2017民調保守黨大勝，都錯了。科爾賓要真能借脫歐亂局擊敗自稱綠巨人浩克的鮑裏斯上位，成功推行國有化2.0政策，並將工黨黨章第四條改回來，那麽真稱得上了不起的社會主義鬥士。而這一效應恐怕不限於英國，對歐洲乃至世界政局演變可能都有深遠的影響。
7 注
[1]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F%9D%E5%AE%88%E9%BB%A8_(%E8%8B%B1%E5%9C%8B)
[2] https://www.bbc.co.uk/news/politics/eu_referendum/results
[3] https://en.wikipedia.org/wiki/Opinion_polling_on_Scottish_independence
[4] https://yougov.co.uk/topics/politics/articles-reports/2019/06/18/most-conservative-members-would-see-party-destroye
[5]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uk-39898769
[6] http://www.cctb.net/llyj/lldt/zdyj/201701/t20170122_349956.htm
[7]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2100232/Frozen-death-fuel-bills-soar-Hypothermia-cases-elderly-double-years.html
[8] 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2019/sep/21/labour-plunges-into-brexit-chaos
[9] https://labour.org.uk/press/jeremy-corbyn-speech-tuc-congress/
[10] https://evolvepolitics.com/new-poll-shows-labour-have-a-real-chance-of-ousting-the-tories-in-2019-general-election/
封麵圖片由Emphyrio在Pixabay上發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