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小狼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小狼讀書]
1 脫歐貓
物理學上有著名的“薛定鍔貓”[1],又死又活;現在政治學上有“脫歐(Brexit)貓”[2],要走不走。法國歐盟部長將她的貓叫成“脫歐”,因為這隻貓每天早上總是喵喵叫吵吵嚷嚷要出去,當她打開門時,它又不走了——活象現在的脫歐鬧劇。這條新聞是今年三月份還是梅首相在任時發的,現在反倒越發活靈活現,成為社交媒體上各式各樣漫畫笑話的創作靈感來源。脫還是不脫,這還真是個問題。估計比哈姆雷特的生死問題還要命。事實上可能還真是。競選首相時,鮑裏斯發誓,“不做即死(Do or Die)”,再不想從10月31日延期。這兩天他更加將怎麽死的說了一下[3],“寧願死在溝渠裏也不延期(I'd rather be dead in a ditch than ask for another Brexit delay)”,全然沒注意到背後警察學員們的偷笑。我不知道牛津古典文學出身的鮑裏斯用了英國什麽典故,但老杜《醉時歌》裏寫過“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算是個來自中國的注解吧。如果鮑裏斯熟悉中國典故,知道填溝壑更多是窮苦人,象他這樣的富貴子弟內閣首輔,恐怕引用“天街踏盡公卿骨”,說“寧願死在大街上”可能更貼切。
三月份梅首相在議會裏焦頭爛額的時候,和朋友聊起脫歐前景。當時估計到梅首相辭職,硬脫歐派上台及無協議脫歐概率變大,這些在《五月的眼淚》、《大英糊裱匠》、《首相速成之路》等文章裏有所分析,覺得10月31日英國硬脫歐成功可能性較大。但形勢發展實在快,時至今日,仍然是各種可能解並存,毫無收斂的跡象,連政治行家們都無法猜測出脫歐貓的生死,這出現實的脫歐劇可比影視小說精彩多了。
2 鮑裏斯的武器
相對他的競選對手亨特與前任梅首相,鮑裏斯是西方“非典型”政客:長於用極端的口號與姿態激發大眾選民的擁護,拙於在議會裏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推行政策。他自然是強硬的脫歐派,與法拉奇相比,他多了層利用無協議脫歐從歐盟爭取好一點協議的偽裝。可是,愛爾蘭與北愛之間邊界問題近乎無解,歐盟與英國國內硬脫歐派均不太可能在此讓步。競選時鮑裏斯宣稱有得是可用的技術手段來解決這些問題,歐盟從來不認可——全世界好象隻有你聰明,隻有你能找得到,大家都看不見。在這前提下沒法談判,而歐盟就怕英國硬脫歐嗎?體量有差,兩敗俱傷是沒錯,但估計也是英國傷得更重。何況這恐怕也是歐盟想看到的,連英國脫歐都脫層皮,其他小國有什麽不滿還是湊合著抱團取暖吧。而鮑裏斯估計也沒打算能真的能談成。
英國議會裏也是意見不一,眾說紛紜,隻有一點是明確的:梅首相的協議不行,但又不能無協議脫歐。而這給首相出了難題,在目前局麵“實質上”近於留歐,而這又與2016年公投結果相左。讓我想起老鷹樂隊著名的《加州旅館》,“你隨時可以走,卻永遠無法離開(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鮑裏斯上台前應該就想好了對策,即暫停議會。在辯論中他就不象亨特一樣直接否定這一選項。三百多年來,英國確定的政治體製核心是“議會主權”,畢竟敢於違背議會意誌關停議會的國王都被砍頭了嘛。因此,典型的政客不敢這樣幹而鮑裏斯敢,在夏季休假後一周暫停議會至十月中旬,這樣留給議會時間不多,不會牽製他的行動自由。注意這並不違法(illegal),隻是不符合憲政傳統(unconstitutional)而已。英國憲法不成文,依靠慣例與傳統來進行治理。靈活倒是靈活了,但在這關鍵時刻模糊的傳統卻顯得有點不得勁。現在許多人上街示威控訴鮑裏斯“政變”,也有政客訴諸法院,反正是鬧騰得很歡樂。
這些應該在鮑裏斯計算之中,隻要能撐過10月31日不再延期就算兌現他脫歐的諾言。挾此餘威,解散議會,提前大選,他有信心以“脫歐英雄”的身份獲得勝利,都不用與脫歐黨達成某種協議。如果議會裏還有雜聲,那就在10月31日之前提前大選,在民意兩極分化多黨紛爭下,很有可能選出沒有相對多數的“懸浮議會”。在這種局勢下執政黨有組閣優先權,隻需要與脫歐黨協同,以兌現2016公投結果的大義名分成功概率較大。無論何時大選,都是黨首洗掉黨內不支持者的好機會。這應該是鮑裏斯的暫停議會的“後著”。
3 反製
本周二議會複會,隻有一周時間。反對黨們的反製是通過反無協議脫歐法案(Benn Bill),如果10月中旬達不成協議,首相需要向歐盟申請延期至少至2020年1月31日。鮑裏斯要求10月中旬提前大選,動議通過,但根據2011年的固定任期議會法案(Fixed-term Parliament Act),他需要2/3以上的多數才能解散議會進行大選。目前保守黨已失去簡單多數,需要尋求主要反對黨工黨的支持才有可能。一般說來反對黨都支持提前大選,多次機會嘛。而工黨之前也一直呼籲提前大選,但這次他們變卦了。
《倚天屠龍記》男主張無忌不具政治才幹,金老先生在《後記》裏分析過,原因在於他過於優柔寡斷,決斷不明快。事實我覺得還有另外一點,或者更為致命,即一廂情願。第二十七章《百尺高塔任回翔》,他在大都與趙敏吃火鍋時講出自己的心裏話:“倘若大家不殺人,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豈不是好?我不想報仇殺人,也盼別人也不要殺人害人”。在蒙漢尖銳對立的現實下,怎麽做朋友?就算你想做朋友,對方又是怎麽想的呢,你要求得了別人嗎?政治是經濟利益的集中代表,許多時候存在妥協,許多時候真的是“你死我活”。政治又是博弈,一廂情願怎麽可能成功呢?
鮑裏斯這次的誤算就在於一廂情願,看不上軟弱渙散的反對黨工黨。沒料到反對黨們居然能夠團結在一起科爾賓周圍,在短暫時間內拿出最有效的反製措施。第二在於出招過狠,自己黨內沒有攏住。保守黨雖然以疑歐為主流,但並非脫歐黨,除了以歐洲研究小組為代表的硬脫歐派外,還有軟脫歐派與留歐派。鮑裏斯向右邊靠攏,中右的前朝人馬並不認同這些策略。但如果做好工作的話,爭取到他們“不反對”還是有可能的。但非典型政客的風格估計做不來這種細致耐心的爭取工作,在不具備議會大多數的前提下是致命的,一小部分保守黨議員寧可脫黨也要支持反對黨的議案,讓他失去主導權。第三是沒料到工黨毫無心理負擔地也玩了個180度轉彎,不想提前大選了,任他怎麽激將也沒用(都罵科爾賓“氯化雞”了)。
4 左派的複興?
我一直納悶為什麽鮑裏斯不徹底暫停議會,10月31日之前根本就不複會。反正暫停一天是“政變”,暫停兩個月也是“政變”,壞就壞到底。這樣無協議脫歐就板上釘釘了,這也是之前我對他的估計。現在局勢又混沌起來,但有點變化是我個人願意看到的:即科爾賓上台的可能性變大。他也是個“非典型”政治家,大家看慣了布萊爾的所謂“新工黨”,不習慣自稱“社會主義者”的科爾賓,其實他更能代表真正的工黨。2015年他出人意料地當選工黨黨首,許多英國民眾並不認可科爾賓,即便是工黨的鐵杆支持者也對他的可當選性多有疑問,認為工黨要想當選的前提是換黨首。2018年工黨年會在利物浦召開,我去聽了個尾巴,與出租車司機聊天,那哥們就很支持科爾賓,但他也說“...他們(指中間選民)不會喜歡他,很難當選”。的確,與卡梅倫、梅姨甚至亨特相比,過於偏左的科爾賓的確在中間選民的歡迎度較低。但跟一路向右狂奔趨近法拉奇的鮑裏斯相比,科爾賓沒有意想的這麽差。
脫歐這場戲演到現在,倒台兩任保守黨首相,給脫歐黨法拉奇創造出寬闊的舞台,也給工黨乃至科爾賓上台創造了難得的機遇。固定任期議會法案限製了首相憑借議會簡單多數選擇大選時機的權力,在執政黨提出大選動議後,需要2/3多數,因此主動權落到最大反對黨手中。而反對黨想倒閣提前大選,隻需要簡單多數即可。本來這也比較困難,但經過這幾輪折衝,開除了“叛黨”議員,執政黨已經失去多數。反對黨這邊倒借著反對無協議脫歐的議題團結在一起,並有可能會延續相應的合作。以“團結國家”口號上台的鮑裏斯最終團結了反對派,也不算一無是處。
科爾賓這次得分在於做對了兩件事。一是修正個人軟脫歐的觀點,堅定了工黨全黨留歐的立場,從而在兩極分化的政治光譜中站穩腳跟。科爾賓生於1949年,算個英國老派政治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大英帝國帶來的的驕傲感,略微疑歐是正常的。2016年脫歐公投中,科爾賓就被批評因個人立場為留歐所做的工作不足。正由於他的轉變,才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凝聚起反對黨的力量。二是不湊保守黨的節奏,轉彎抵製脫歐期限前提前大選。這樣一方麵通過反無協議脫歐法捆住鮑裏斯的手腳,一方麵讓鮑裏斯在台上麵對這近乎無解的難局,等待對自己有利的合適時機提出不信任動議倒閣,成功可期。要知道,科爾賓2019年年初倒閣梅姨,也僅以325:306失利[4]。至於大選如何獲得勝利,這就看脫歐留歐兩大陣營的動員能力,實質上接近於二次公投。我個人謹慎看好留歐陣營。本來脫歐派就隻贏了不到4個百分點,而2016年主張留歐的青年人投票率不高,經過這三年脫歐鬧劇的教育,再加上各類反“脫歐”與反“政變”的遊行示威,留歐力量應該得到更一步的凝聚。
孟子《離婁章句下》說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如何協調好原則性與靈活性向來是成功政治家的基本功。四零後信奉社會主義的科爾賓在青年人中間支持率很高,大英帝國的榮光已經是久遠的曆史,現實是英國恐怕要更深地融入歐洲才會有更好的前途——至少年輕人是這樣看的。1957年科爾賓8歲,那年毛澤東主席在莫斯科向年輕的中國留學生講話時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為了英國年輕人的未來,修正自己脫歐留歐的立場有何不可,就得象梁啟超這樣,“不惜以今日之去反對昔日之我”。
科爾賓這次轉變與政治運作,向成熟政治家邁進了一步,也讓他更具當選的可能。在我看來,如果如此偏左的科爾賓能當選英國首相並推行他的各項政策主張,或許是一個重大的指標,意味著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開始整體右轉的世界政治經濟開始回轉。這可能是英國脫歐猜得中開始卻猜不中的結局。
5 未完的鬥爭
至今鮑裏斯也並非完全沒有方法可用。周一前說服女王不簽署反無協議脫歐法案,這成功概率很小;即使成為法律,但拒不遵守,達不成協議也不按法律要求向歐盟尋求延期,繼續拖過10月31日;還有就是嚐試修改固定任期議會法案,但時間緊張,也爭取不到足夠的票數;最後是通過激起脫歐留歐兩派街頭衝突,借機實施《緊急狀態法》頒令戒嚴,從而混水摸魚。脫歐貓的生生死死,還有待觀測,一切皆有可能。
能夠吃瓜看英國脫歐的連續劇,實在是現代政治學上不可多得的活教材。憲政與黨爭、個人與政黨、政黨與國家、人民意誌與代議民主等等,許多矛盾得以展開。鮑裏斯崇敬的丘吉爾關於民主說過一段話[5]:“沒人假裝民主完美無缺。事實上,據稱除去已經時不時嚐試過的其他政府形式,民主是最差的。”比較拗口,大意是說民主並非完美無缺,但現在的確在實際中使用。頗有點“存在即合理”的意味。走在星辰大海光輝大道上的我們,不光要吃瓜取樂,更有必要認真研究相關的課題,以期兼收並蓄、推陳出新,通過自己的實踐為人類文明做出更大的貢獻。
注:
[1]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998543
[2] https://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europe/brexit-france-theresa-may-deal-nathalie-loiseau-cat-a8828026.html
[3] https://www.thetimes.co.uk/article/id-rather-die-in-a-ditch-than-ask-for-brexit-delay-says-boris-johnson-mprnrrdg0
[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2019_vote_of_confidence_in_the_May_ministry
[5] https://winstonchurchill.org/resources/quotes/the-worst-form-of-government/
"Many forms of Government have been tried, and will be tried in this world of sin and woe. No one pretends that democracy is perfect or all-wise. Indeed it has been said that democracy is the worst form of Government except for all those other forms that have been tried from time to time.…"Winston S Churchill, 11 November 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