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戲與演戲——兩種人生理想》 - 朱光潛(6,完)

(2014-04-13 07:48:42) 下一個

近代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另有一個看法,他把人類心靈活動分為知解(藝術的直覺與科學的思考)與實行(經濟的活動與道德的活動)兩大階段,以為實行必 據知解,而知解卻可獨立自足。一個人可以終止於藝術家,實現美的價值;可以終止於思想家,實現真的價值;可以終止於經濟政治家,實現用的價值,也可以終止 於道德家,實現善的價值。這四種人的活動在心靈進展次第上雖是一層高似一層,卻各有千秋,各能實現人生價值的某一麵。這就是說,看與演都可以成為人生的歸 宿。

這看法容許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擇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為是一個極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決定於各個人的性格。最聰明的辦法是讓生來善看戲的 人們去看戲,生來善演戲的人們來演戲。上帝造人,原來就不隻是用一個模型。近代心理學家對於人類原型的分別已經得到許多有意義的發現,很可以作解決本問題 的參考。最顯著的是榮格(Jung)的“內傾”與“外傾”的分別。內傾者(introvert)傾心力向內,重視自我的價值,好孤寂,喜默想,無意在外物 界發動變化;外傾者(extrovert)傾心力向外,重視外界事物的價值,好社交,喜活動,常要在外物界起變化而無暇返觀默省。簡括地說,內傾者生來愛 看戲,外傾者生來愛演戲。

人生來既有這種類型的分別,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決定,生來愛看戲的以看為人生歸宿,生來愛演戲的以演為人生歸宿,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雙方各有樂 趣,各是人生的實現,我們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強分高下,或是勉強一切人都走一條路。人性不隻是一樣,理想不隻是一個,才見得這世界的恢闊和人生的豐 富。犬儒派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es)靜坐在一個木桶裏默想,勳名蓋世的亞力山大帝慕名去訪他,他在桶裏坐著不動。客人介紹自己說:“我是亞力山 大帝。”他回答說:“我是犬儒第歐根尼。”客人問:“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忙麽?”他回答:“隻請你站開些,不要擋著太陽光。”這樣就匆匆了結一個有名的會 晤。亞力山大帝覺得這犬儒甚可羨慕,向人說過一句心裏話:“如果我不是亞力山大,我很願做第歐根尼。”無如他是亞力山大,這是一件前生注定絲毫不能改動的 事,他不能做第歐根尼。這是他的悲劇,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劇。但是這亞力山大究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是亞力山大而能見到做第歐根尼的好處。比起他來, 第歐根尼要低一層。“不要擋著太陽光!”那句話含著幾多自滿與驕傲,也含著幾多偏見與狹量啊!

要較量看戲與演戲的長短,我們如果專請教於書本,就很難得公平。我們要記得:柏拉圖、莊子、釋迦、耶穌、但丁……這一長串人都是看戲人,所以留下一 些話來都是袒護看戲的人生觀。此外還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亞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侖……以及無數開山鑿河、墾地航海的無名英雄畢生都在忙演戲, 他們的人生哲學表現在他們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話來辯護演戲的人生觀。他們是忠實於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話來,他們也就勢必變成看戲人了。據說羅蘭夫人上 了斷頭台,才想望有一枝筆可以寫出她的臨終的感想。我們固然希望能讀到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實這是多餘的。整部曆史,這一部轟轟烈烈的戲,不就是演 戲人們的最雄辯的供狀麽?

英國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裏有一段話說得很美,可惜我的譯筆不能傳出那話的風味,它的大意是:


我們這樣匆匆忙忙地做事,寫東西,掙財產,想在
永恒時間的嘲笑的靜默中有一刹那使我們的聲音讓人可
以聽見,我們竟忘掉一件大事,在這件大事之中這些事
隻是細目,那就是生活。我們鍾情,痛飲,在地麵來去
匆匆,像一群受驚的羊。可是你得問問你自己:在一切
完了之後,你原來如果坐在家裏爐旁快快活活地想著,
是否比較更好些。靜坐著默想——記起女子們的麵孔而
不起欲念,想到人們的豐功偉業,快意而不羨慕,對一
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卻安心留在你所在
的地方和身份——這不是同時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
幸福住在一起嗎?說到究竟,能拿出會遊行來開心的並
不是那些扛旗子遊行的人們,而是那些坐在房子裏眺望
的人們。

這也是一番袒護看戲的話。我們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聰明的打算,而且心悅誠服地隨他站在一條線上——我們這批袖手旁觀的人們。但是我們看了那出會遊行 而開心之後,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們。假如他們也都坐在房子裏眺望,世間還有什麽戲可看呢?並且,他們不也在開心麽?你難道能否認?

(選自《朱光潛全集》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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