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旋轉木馬一樣,按照一定的秩序不停地轉著。每天,上班下班,孩子房子車子,照顧後院的菜地,問候遠方的父母。偶爾抬頭看看藍天白雲,會想起過去二十年的種種,不知覺地在這個季節,想起了89年的那個夏天。
那個時候上大三,學著英國文學,沉浸在莎士比亞,海明威,歐亨利的小說裏不能自拔,一邊期待著21歲的生日,一邊跟自己的老師隱秘地約會,懵懂地琢磨著愛情到底是個什麽東西。4月的某一天,學校開始有了大字報,中文係和哲學係的才子們開始辯論。20歲的我,對國家前途,經濟改變,民主運動完全處於無知的狀態。 聽了半天的辯論,就聽明白了1件事,總理姓李,總書記姓趙,實在不明白那些東西跟我自己有什麽關係,於是,轉天腦子又回到26個字母和那些美妙的小說情節裏去了。
再後來,到了5月份的一天,來自美國的外教突然說他的家人要他回國,他必須走,給我們班的同學留下了2大麻袋的英文原著,和很多本聖經,然後滿眼淚水地離開了。班上有激進的男生女生去北京串聯,同學們樂得不上課每天去參加各種集會和遊行, 用宿舍裏一個革命理想主義女生的話說:“我感覺到一場革命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革命的暴風雨是不是要來了,我根本沒有感覺,倒是有一個比老師戀人更成熟的男人闖入了我的生活,讓我在他和自己秘密戀愛的老師之間徘徊起來,政治依然離我很遠。
5月中旬,下課回到宿舍樓下,看到很多人聚會。我們都停下來觀看,原來是學生自治聯合會在號召大家去參加絕食團,參加絕食團的每個學生都有一個黃色的頭帶,上麵有紅色的大字:“絕食團 ”。 用時下的話說,綁在頭上來看著挺酷的。同宿舍的女生都去圍觀,我饑腸轆轆的惦記著那天大食堂供應蒸雞蛋,徑直回了宿舍樓,同宿舍的女生喊我幫她們把飯盒帶下來。我們一個女生宿舍住8個人,我年紀最小,經常被按照年齡派出去跑腿。等我拎著8個巨大的飯盆從5樓狂奔下來,樓下冷清了很多,也找不到任何一個我們宿舍的女生,一打聽才知道,絕食團已經往政府所在的中心廣場去了,而我們宿舍的其他7個女生都宣了誓,頭上綁著黃帶子跟著絕食團走了。
那一天的食堂裏很冷清,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拎著8個大飯盆,坐在角落裏獨自吃完了4兩米飯,2份蒸雞蛋。 那天下午,本來是跟中文係一起上唐宋詩詞的大課,大教室裏隻有不到10個學生。等了半個多小時,老師也沒有蹤影,有同學進來說讓我們別等了,他看見那個堅持認為用陝西土話念唐詩最有韻味的老師腦袋上綁著黃帶子跟著絕食團走了。 我們隻好回宿舍。
晚上,同宿舍的女生一個都沒有回來,學生自治會在宿舍樓下征集棉衣,軍大衣據說要給絕食團的同學送去讓他們打地鋪。我在架子床之家爬上爬下地把全宿舍的行李箱翻了一遍,把每個女生的棉大衣都綁上布條寫上名字給送了過去。那個夜晚,平日熱鬧的宿舍隻有我一個人,安靜地有些恐怖。多年以後,翻看那個時候的日記,那天晚上我在日記裏寫的是“雪她們得餓成什麽樣啊?(雪是我們宿舍跟我一樣極其好吃的一個青海女生)是不是我不參加絕食,她們回來會不理我啊? 可是我真的很怕餓,我實在不是能絕食的人啊。算了,還是不去絕食,政治覺悟再高,我也得吃飯啊..........”
絕食團離開校園後2個晚上,都是我一個人守著空空的宿舍,白天根本沒有老師給我們上課,偶爾跟男友到碰不到熟人的地方去散步,然後就是到校園後麵的商業街上去溜達。到了第三天,我終於忍受不了對同宿舍女生的思念,從郊區騎著自行車奔中心廣場去看她們。到了廣場,隻看見廣場周邊的自行車鋪天蓋地,原來那些收錢看自行車的老頭老太太卻都不見了。停好車,我在廣場裏到處飄揚的旗幟裏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我們學校的大旗,直奔過去。到近處一看,我們大學的絕食團在廣場最中心的地方,黃色的警戒線已經圍起來。絕食團的同學們在毒辣的陽光下,一個個東倒西歪,腦袋上依然紮著醒目的黃布條。也不知道怎麽了,一看見這景象,我的眼淚就嘩啦啦忍不住掉下來。 繞著警戒線,我淚眼婆娑地一個個地找,希望能找到我們宿舍的女生。 突然就看見了雪,她臉色蠟黃,眼睛緊閉,無力地靠在另一個同學的肩上。那一瞬間,我終於忍不住了,大喊了一聲“雪呀!你怎麽了?” 裏麵的同學被我這麽一喊,都看過來,雪那個時候也睜開了眼睛,對著我微微抬了一下手,突然身體往後一仰就倒下去了。警戒線這邊的我已經哭的不成體統,旁邊有個老太太趕忙過來把我扶住,我爬在她肩上放聲大哭。那個時候,我的恐怖特別單純,我怕她們都餓死了,我們宿舍就剩我一個!
很快,救護車拉著警笛衝過來,電視台攝像機還有學生記者也衝過來。雪被送上了救護車,我因為哭的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也被塞進救護車,送回了我們大學的校醫院。 還記得那天的新聞裏麵,第一次報道了學生因為絕食引起昏厥,被送進有關學校醫院。用我們同學的話,第一個進醫院的絕食團員,不是被餓暈的,是被外語係的一個女生給哭暈的!以至於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在食堂裏會聽人說:看!那個就是哭暈絕食團的女生!
而我在過了好幾天以後才想起來自行車還在廣場上,回去找的時候已經想不起來具體的位置,隻好在廣場那些無人認領的自行車裏隨便推了一輛沒有鎖的回了學校。
父母對我的看管很嚴格。為了逼我每個周末回家,他們隻給我夠一周的生活費,這樣以來,到了周末,我就必須回家報到領錢,否則下周隻有餓肚子。5月底的一個周末,照常回家,和平日一樣享用了媽媽烹製的美味佳肴,正要跟高中的好朋友們出去玩,被父親叫住。父親表情凝重地問我,在學校有沒有參加靜坐和絕食。我很老實地回答,我沒有。父親不相信,說:“你們同學都去了,你怎麽不去?”我的理由其實很簡單,我怕餓! 我挨不了餓啊!餓了我就會暈倒,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親笑了。 這是我們家一個良好的遺傳基因,低血糖,低血壓,第一不能熬夜,第二不能挨餓!否則,就會出現暈眩症狀。 父親當然很清楚。他聽我這麽說,放心了一些,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幾句:“孩子啊,你也知道你老爹被共產黨的牛棚關了10年,身上被共產黨打得疤比解放戰爭打仗得疤都多。 共產黨善於秋後算賬的,你可千萬要吸取教訓,任何時候都不要失去冷靜,別人做什麽熱血沸騰的事,你千萬不要參與!” “爸,現在是學生運動,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根本不一樣!”“孩子啊,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咱們家在政治上再經不起折騰了,我們這一代經曆過了的苦難,可不想我們的孩子再去經曆啊。” 雖然心裏覺得他們挺可笑,我還是使勁地點頭,千萬個保證,讓老爸和老媽放心。
那個時刻,父母和我都沒有想到,10多天之後,我離開他們踏上了逃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