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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青春祭 (4) - 午夜的逃亡

(2013-05-29 13:30:31) 下一個

回憶20多年前的那段經曆,並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這篇係列的文字,在我心裏存放了很多年。 當回憶到某一個瞬間的時候,我會落荒而逃,不能繼續,因為其中的很多感受不是一些文字能描述的。

2013年2月,從溫哥華出差回來,因為身體不適,不得不放下工作在家靜養。靜養的時候,有很多空閑的時間,白天黑夜地顛覆者,因為天氣的寒冷,會在夢裏渴望炎熱的夏天。 那個炎熱的下午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回到我的麵前,文在照片裏微笑著看著我們,還有一次我夢到文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姑娘跟我說那是他的寶貝女兒……… 我知道,無論如何,我需要給這段回憶安個家,在文學城小小的角落裏,為文和我們那個時代的記憶,安一個小小的家…….

6月10日的那個夜晚,那座大院到處是雜亂的腳步和混亂。 爸爸和姐姐把我從人群中拖出來之後,聰明的爸爸沒有回家,而是和姐姐一起拖著我,繞進大院樓群裏,徑直跑進姐姐上夜班的那個電話站 - 坐落在有保安站崗的涉外酒店院子裏一個安靜的角落的水泥房。 依稀聽得到大院遠處有高音喇叭刺耳的聲音,要圍觀的人群盡快散開………..爸爸囑咐姐姐照顧好我,轉身離開了。 我和姐姐坐在值班室裏,安靜極了,聽得到我們兩個人的心跳。 我問姐姐,“他們會怎麽樣?會抓我嗎?”姐姐很沉默,一直不說話。 她不斷地走到窗戶邊,往外麵眺望,期間還接到幾個她的好友的電話,都是來問我的情況,姐姐隻是說,“不知道啊,我在上班!”我聽得出姐姐的聲音有些顫抖,感覺姐姐很害怕。 不知道那個時候幾點了,姐姐拉來幾把木椅子給我搭了一個簡易的鋪,實在是太累了,剛躺上去我就睡著了………

沉睡中,聽到媽媽的聲音叫我,還有媽媽的手在推我。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旁邊除了爸爸媽媽姐姐,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的叔叔。我一下驚醒,跳了起來,“幹嘛?”叔叔看我醒了,很短促地說了一聲“別拖拉,快走!”,轉身他先徑自離開了。 我這次看到爸爸手裏拎著他出差時用的旅行袋,媽媽手裏拎著一袋子各種包裝的食物。媽媽給我披了件外套,拉著我就往外走,爸爸在後麵跟著,姐姐手裏拿著自行車的鑰匙。我們悄悄地從酒店院子的偏門出去,離開了大院。

爸爸騎著自行車帶著媽媽,姐姐騎另一輛帶著我,一家四口人朝著火車站的方向去。炎熱的夏夜仍然有些涼意,我禁不住拉緊了媽媽給我披上的外套。看得出爸爸刻意挑著偏僻的街道穿行,我不知道幾點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連往日乘涼的人都散去了。 爸爸一路上小聲跟我交代著,在我演講結束之前,一直站在人群外麵的他和姐姐已經注意到有便衣的警察在集結,慢慢包圍著開追悼會的人群,軍人出身的爸爸意識到一場危險正在靠近渾然不覺的我。 他就帶著姐姐開始向我靠近,在我還沒有撂下話筒的時候,他們已經站在我身後,及時地把我帶出了人群。我急切地問他們,那我那些同學呢?爸爸說,他再回去廣場的時候,聽說已經逮捕了幾個男同學,還有幾個煽動罷工的年輕工人, 文的遺像還有花圈都被警車拉走了,我們的幾位發言的老師也被請去公安處寫情況了。爸爸說,他和媽媽回到家的時候,便衣已經在等在我們家樓下,他們攔住爸爸媽媽問我是不是“高自聯”的,並且還跟著爸爸媽媽回了家搜查我。爸爸媽媽跟他們說我根本沒回來,便衣說,隻要我回家了,務必馬上帶我去大院的公安處報到。媽媽接著說,剛才那個離開的那個叔叔,正是去家裏搜捕我的人。 他帶著手下離開後,又轉回頭來跟媽媽通風報信,讓媽媽無論如何送我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媽媽引用叔叔的話“這個時間抓進去,連判都不給判,不知道要關多久!趕快送孩子走,避過這個風頭再回來,也許就能混過去啊!畢竟是個女娃子,進去了,可怎麽辦啊!”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媽媽,問:“他不怕人家抓他?來通風報信?”爸爸說,“ 你記得嗎? 你媽媽值夜班的時候曾經給一個一出生就斷了氣的男嬰做按摩4個小時,硬把那個孩子救活了?” 這個事情,我記得,那個男孩子的爸爸媽媽在孩子滿月那天來我們家,一句話沒說, 進門兩口子就給媽媽跪下,把我嚇了一大跳。 別的醫生已經認定已經死了,扔在一邊的孩子,愣是被值夜班的醫生媽媽起死回生,而那家人幾代單傳就等這個男孩子呢!媽媽說: “是的,那個男嬰的舅舅,就是今天來的公安。他姐姐因為生了那個男孩子,才保住了婚姻,不然公公婆婆逼著要兩口子離婚的! 他到咱們家樓下的時候,認出了我! 當年是他陪著孩子的父母來咱家謝恩的,他說他們一家人都不知道怎麽感謝,因為我救了那個孩子,就救了他姐姐一家人。 今天總算給了他一個機會,他冒著風險還送了100塊錢,讓我們不要回家,最快的速度送你走。” ………

夏夜安靜的街道,兩輛自行車上載著一家人,細細碎碎的爸爸和媽媽聲音在耳邊,我把腦袋靠在姐姐的背上,姐姐一直都很沉默。我們一家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出行了,路燈把我們的影子一會變得很長,一會又消失了,爸爸和媽媽好像在說把錢裝在哪裏安全,我恍恍惚惚地,覺得我們隻是去看了場電影,現在散場了一起回家而已……… 這時候,聽見姐姐細細的嗓子問了一句“爸,那咱們把妹妹送到車站了,她到底去哪呢?”,爸爸和媽媽沉默了。 我扭頭看著爸爸,爸爸的臉上沒有表情,媽媽看著我,好久爸爸隻是沉默地蹬著自行車,一下,一下……. 最後,媽媽輕聲說,“到了車站再說吧……..”

深夜的車站,候車廳裏燈光昏暗,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等夜車的人們。爸爸把行李交給姐姐和媽媽,去了售票處。媽媽和姐姐把我帶到候車室一個僻靜的角落,開始給我交代行李。我在那個時候還懵懂著,感覺就好象每次我要會學校的時候,媽媽給我交代行李一樣,可是姐姐站在邊上已經開始撇著嘴快哭了。看著媽媽把挎包裏的身份證,學生證,一件件拿出來給我看,又體貼地給挎包裏裝了一包麵巾紙,我還沒有什麽反應。最後媽媽拿出來了一遝錢,背過身子跟我說,“這是600塊錢,我們把能借的,能湊的都湊了,半夜三更的銀行也不開門,也不知道你要走多久,夠不夠用啊?”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要離開爸爸媽媽和姐姐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給過我那麽多錢,這麽多錢,這是要我去多遠的地方啊? 一種無以言狀的恐懼,在心裏突然地升起來,我往媽媽跟前湊了湊,說:“媽,我沒幹什麽呀,我非得走嗎?”媽媽踮起腳把書包帶繞我的頭,斜挎在我胸前,抓著我的胳膊說,“孩子,咱們還是聽那個叔叔的,先躲躲,聽話, 啊?!”我轉過身,求救似地看著姐姐,姐姐走過來,低著頭,替我整了整外套,她眼裏裏有閃亮亮的東西在閃爍……… 媽媽遞給我一雙厚的棉襪子,又遞過來一雙運動鞋,讓我把涼鞋脫下來。 我說,“太熱了,捂腳!”媽媽很低沉又嚴厲地說,“換上!”等我換好了襪子,要穿鞋的時候,媽媽把那600塊錢分成2遝,彎下腰,把錢塞進了襪子裏,然後才讓我穿上鞋……..

爸爸回來的時候手上舉著一張車票,嘴裏說:“快快,車要進站了,隻停6分鍾!”手上拎起行李就往進站口跑,我背著隨身的書包跟著他們跑,能感覺到那兩遝錢在鞋裏麵硌著我……. 跑到站台上的時候,列車剛好進站,掠過一陣涼風。 站台上沒有幾個人,爸爸輕輕說了一句,“真的是多事之秋啊,沒人敢出門,咱們還買了張坐票呢。”我們跟著 列車跑,找到自己的車廂,幾個沒睡醒的列車員從車門裏走出來,稀稀拉拉下來了幾個乘客。 爸爸媽媽和姐姐簇擁著我,爸爸跟列車員討好地說,“我送孩子上去找好座位就下來!”列車員眼睛都沒抬一下,說“不行,馬上要開了。”我站在車廂門口,眼睛直直地盯著爸爸,爸爸把行李袋交給我,抬手幫我把一掠頭發撩上去,在肩膀上推了我一下,說“那就上去吧。”

一切都太快了,太快了。 我走進車廂,車廂裏空蕩蕩的,好幾個人橫躺在雙人的硬座上,找到自己的座位,我趕忙把車窗打得更大些。 那個時候的列車,沒有空調,車窗都是那種兩邊一提,就可以落下來的哐哐鐺鐺的樣子。 我看見爸爸媽媽在車外麵踮著腳跟著我,想找到我的座位,看到我打開車窗,他們一起跑過來。 姐姐已經淚流滿麵了,緊緊地咬著嘴唇,手扶著媽媽;我看得出媽媽滿臉的緊張,他們都不敢對我說什麽,那個時刻,我的學生身份恐怕是他們最怕暴露的………爸爸踮起腳看了看車廂裏麵,說“還行,人不多,千萬小心,能不睡覺就別睡啊!”我在那個時候,想哭,想大聲哭,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哭,估計臉上的表情一定一定很怪異,爸爸的臉和我離得很近的時候,我伸出胳膊摟住爸爸的頭,在他耳邊說了一句“爸,我不是高自聯的,我真的不是!讓我回家吧,爸!”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已經帶著哭腔了。爸爸把我的手從他的耳邊拿開,握在他手裏說,“我知道,我知道!聽話,過些日子就回來了,啊…..”……..鈴響了,列車開始慢慢地啟動,爸爸拉著我的手先是跟著列車緩緩地走,接著開始跑,姐姐和媽媽也跟著列車跑,媽媽哭著,大聲喊“多小心哪!” 聽到媽媽這一嗓子,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車窗邊上拚命想看清楚他們,開始嚎啕大哭;列車越開越快,爸爸的臉越來越模糊,爸爸一直跟著列車跑到站台最邊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我的孩子啊!!! ….” 然後我看見爸爸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突然蹲在站台上…………..

那一年,我20歲;那一天,爸爸媽媽不得不放開我的手,送我踏上了逃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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