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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青春祭 (3) - 廣場上的記憶

(2013-05-29 13:29:07) 下一個

89年的6月4日,電視播放著的是正義的人民軍隊鎮壓暴徒,短波收音機“美國之音”裏聽到的是坦克車進入首都的一場屠殺。遠在幾千公裏之外的大學校園裏,上萬名學子寧願相信VOA的報道,也不會相信一國總理的義正言辭。6月5日,我所在的大學,以及臨近的幾所大學上萬名學生們抬著幾具棺材上街,那是89年4月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遊行。很多年輕的黑發綁上了敢死隊的黃色布條,那是我記憶最深刻的一次遊行。將近10個小時,上萬人的隊伍沉默地走著,沒有往日的口號,沒有喧鬧。沿途的民眾比往日更多,記得我看到過很多淚流滿麵的老人家,還有表情凝重的叔叔阿姨。遊行隊伍通過的地方,還有一些已經工作了的師哥師姐在給我們發放傳單,傳單上是他們從傳真機上收到的北京被屠殺學生的屍體照片,香港媒體的文字報道。

6月6日,大學封了校門,不允許任何沒有學生證的人員出入,我們被堵在校園內不得外出。在那天,我不知道爸爸和媽媽是怎麽進來的,但是他們竟然出現在我宿舍的門口,他們太擔心我了,在那個時刻,決定要衝破一切阻力把我帶回家。
媽媽幫我收拾好行李,帶我離開的時候,同宿舍其他的幾位女生都很沉默地看著我,因為本來那天的晚上,被堵在校園裏的同學們要在校內舉行更大的聚會,而我的離開簡直就是一種背叛。可是爸爸威嚴地站在宿舍門口,根本沒有給我任何可以商量的餘地。我隻好跟著爸爸媽媽往校門口走。

到校門口的時候,我才知道整個市區的公共交通都中斷了,各個十字路口都橫著公交司機們自發開過去的公交車,道路已經完全不通了。爸爸媽媽和我在公交車站茫然的時候,我看到了楊 – 那個非常吸引我的比我的老師男友更加成熟的男人,他在校門邊試圖說服門衛讓他進去。他也看見了我,當然他也看見我的爸爸媽媽,那個聰明的男人,沒有走過來跟我打招呼,隻是很遠地衝我做了一個V的手勢。最後爸爸決定步行走出城區,再想其他的辦法回家。我隻好跟著父母離開,回頭看到楊推著自行車一直目送著我們。

認識楊的時候,他已經畢業工作很多年了。 我隻知道他比我大8歲,他是回到母校投身火熱的學生運動,幫助同學們寫大字報調短波收音機的來的,因為他的專業是無線電。楊很文弱,個子高我一頭,總是收拾得很清爽的樣子。怎麽認識楊的,已經不記得了,隻是因為認識了楊,他來過我們宿舍幾次,我們宿舍的女生都非常非常喜歡他。舍友們都在跟我說,我和楊站在一起的時候很般配,而我的那位老師男友個子上並不匹配我的高度。楊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有男朋友,他經常過來給舍友們幹點雜活,有時候看我們遊行結束累了,他會買點小吃來“慰問革命小將”,所以我很懵懂地認為他就是跟我們有交情的大師哥而已,可是明眼的舍友們都在跟我說,楊是衝著我來的,因為楊總是背著我跟她們打聽我和男朋友的事情。

89年春天的那幾個月,我的老師男友在忙著研究生論文答辯,他的父親,一位飽受共產黨磨礪的老教授對他再三警告不得參與學生運動,所以他很忙,很少來找我,也絕對不會和我一起去參與任何遊行聚會絕食。楊從舍友們那裏了解了我的行蹤,總是在我單獨行動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視野範圍,很溫和地讓我跟著他。因為楊從來沒有試圖表達過任何親密的言辭,我就堂而皇之地和他在各種遊行集會演講中晃著,自己跟自己說,我們就是革命同誌,絕對跟愛情無關。

6月6日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和爸爸媽媽才輾轉回到大院的家裏。到家的時候,文的媽媽在我們家焦急地等著我們。文的媽媽是來看看我是不是有文的消息,因為文已經有將近一周沒有聯係他們了,沒有信件,也沒有電話,文的爸爸辦公室有部電話,文懶得寫信的時候會給爸爸打電話。看到我並沒有文的消息,文媽媽更著急。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裏有種很不安的情緒彌漫起來。

文媽媽走了以後,我跟媽媽說我要去找在值夜班的姐姐,既然回到家了,媽媽很放心我在大院裏晃蕩,我一路小跑奔姐姐的辦公室去了。姐姐那個時候在那所唯一的涉外酒店工作,她工作的地方是電話交換站。我要去看姐姐的目的,是我知道姐姐那裏可以打長途。我想去給文打個電話,明天告訴文媽媽,讓她不要那麽擔心。

以前我在姐姐工作的地方和文通過電話,所以姐姐很容易就撥通了文所在大學宿舍樓門房的電話。以前接電話的是個帶著河北口音的老大爺,隻需要告訴他宿舍號和姓名,他就會去叫文來。 我聽到電話接通了,按照慣例馬上說:大爺,你好! 麻煩你幫我找一下XX房的文! 那邊傳來一個很年輕很嚴肅的聲音,問“你是誰?”,我愣了一下,說“我是他同學,我打的是長途。”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緊接著變成了忙音。我不甘心,過了一個小時,又讓姐姐撥通了一次,這次是那個老大爺接的,我又說了一遍,那個老大爺好像很為難地說猶豫了一會,說“閨女,你不要再打了。”我不明就裏,隻好說“大爺,以前你幫我找過他的,你記得嗎?”,大爺又沉默了幾秒鍾,語氣很沉重地說了一句“閨女,他不在啦!”就掛了我的電話。
姐姐和我對大爺最後的這句話,完全沒有領會,但是大爺語氣的沉重,讓我和姐姐都感到害怕。姐姐說,是不是文出事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嘴裏說著,不會,不會,他不會的,他不會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著姐姐值完夜班然後一起回家,到家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沒有睡,炎熱的天氣,中央台和“美國之音”相互矛盾的報道,讓全家人都感到一種恐懼。爸爸感歎著說研究生已經畢業的哥哥在部隊裏,應該不會跟學生們上街,而我已經被他們領回了家,多事之秋,家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啊。媽媽看著我和姐姐一起回來,長舒了一口氣,告訴我從現在開始不許回學校,不許離開大院。我和姐姐心裏對文有很多的擔心,就跟媽媽說了我們打電話去找文的事情,媽媽說我們肯定聽錯了,文可能是搬到其他宿舍去住了,文是那麽聽話的孩子,肯定不會有事的;末了,媽媽還來了一句, 你小子要是當初去了北京念大學,估計這次肯定被槍子崩了,現在想想老天有眼,讓我改了你的誌願!

6月7日,8日,9日,不記得那些天我幹什麽了。姐姐在上班的時候又試著打過幾次電話,文宿舍樓的電話卻從未再有人接起過。姐姐把這些消息帶給我,可是我不敢去跟文媽媽說。

6月10日的上午,家裏熱得要命,我在房裏昏睡,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探頭一看,是一群沒有考上大學留在大院已經上班的同學,還有兩個陌生的麵孔,但是是學生的樣子,總共大概有10多個。 我趕忙下樓,大家好像都很嚴肅,隻是說讓我跟他們一起去趟文的家。 那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看起來很疲憊,表情很嚴肅,衣衫有些淩亂,我對他們的到來隱約感到些什麽,卻說不明白。到了文家樓下,才發現那裏已經聚了另外一撥中學同學,大家都很沉重的樣子。

大概大家到的差不多了,才有文的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開始說話,他介紹說,那兩位學生樣子的陌生人是文的大學同班同學,從北京來,是給文家人報信的。來的時候才知道,文的父母被公安處通知說文病重,要他們去北京,文的父母已經趕去北京。這兩位同學到了之後四處打聽文的中學同學們,終於找到了我們。輪到這兩位同學開始講話的時候,聲音沙啞,眼睛已經紅得分不出是疲勞還是悲傷,大家為了聽清他們的話,就往前湊,我站得比較靠後,沒有聽到完整的情況,卻看見有幾個女同學已經開始痛哭,男生也都開始咬住嘴唇變得很沉默。 終於我明白,文真的已經不在了! 他作為學生團支部書記,受命去廣場說服本校的學生撤退,卻被子彈擊中………

不記得我是怎麽回到家的,文就這麽走了? 就這麽走了? 我在那個時候沒有掉眼淚,隻是在心裏並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或許,文真的隻是病了?

中午,爸爸媽媽下班回來的時候,也帶回來了文媽媽已經去了北京的消息,他們聽說的是文病重。 我跟爸爸媽媽說了文的同學告訴我們的消息,爸爸和媽媽開始為文的這兩位同學擔心起來,讓我趕快去問問其他同學,看這兩位北京來的學生是不是有地方住有地方吃,不然就接他們到家裏來。正說著的時候,樓下又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爸爸媽媽跟著我一起下了樓。
到樓下一看,是幾個同學叫我一起去離家裏不遠的廣場上,他們說同學們都已經在那裏集合了。 爸爸媽媽也顧不上吃飯,就跟著我們一起奔廣場上去了。到了廣場,看到文的畢業照放大了,兩位男同學捧著,周圍的幾個女同學在給大家發放白色的胸花。 同學們要給文開追悼會,而為了給文家人報信來的那兩位北京的學生已經離開,他們還需要去另外的一位死難同學家裏報信。 陸陸續續地,有中學低年級的同學送來了花圈,有曾經教過我們的老師們送來了花圈,還有和文一起踢球的年輕的工人們送來了花圈,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下午的時候,同學們決定捧著文的遺像,帶著文在大院裏他曾經駐足過的地方,讓文再看一眼他生活學習過的地方。

紀念文的遊行隊伍就這樣出發了,男生們捧著放大的畢業照、花圈,女生們默默地佩戴者白花,輕輕地啜泣著,跟在後麵………我們走過學校,走過足球場,走過電影院,走過那間我和文曾經去過的咖啡屋……..我們走過的地方,有認識我們和文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陸續地加入進我們的隊伍…………

很多年以後,因為父母還住在那裏,我不得不經常回到大院裏去,每每走在大院裏, 89年那個炎熱的下午, 幾十個20歲剛出頭的年輕人,沒有任何人的鼓動與組織,沒有哀樂,沒有言語, 隻是幾十個年輕的生命沉默地走著, 不時地有人們趕來佩戴著白花,加入這支年輕的隊伍,那個場景就會浮現在我麵前。在我們的隊伍裏,有著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師和學弟學妹們,那個時候加入隊伍的人們都沉浸在悲傷中,為了一個孩子,一個兄弟,一個學生的離去,沉浸在最質樸,最自然的悲傷當中……..

當遊行隊伍回到廣場上的時候,有年輕的工人們在廣場上支起了一個平台,放上了擴音器。 廣場上聚集著多少人,爸爸媽媽那個時候已經不在我身邊了,擴音器裏播放著哀樂,同學們和老師們都聚集在文的遺像周圍, 老師們在跟周圍的人講述文曾經是多麽優秀的一個學生,他們為他感到驕傲, 同學們在跟大家一起回憶文和我們一起的時光………..不知道是誰提了一個建議,說“大家說幾句吧,紀念文,讓來的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 文的好朋友第一個拿過了話筒,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有幾位老師也自願拿過話筒,用他們最真實的語言向每一位在場的人介紹了文的中學生活, 最後,話筒傳遞到了我手裏,文的好朋友說“你一定要說幾句,上了大學以後文跟你的聯係是最多的!”我接過了話筒……….

20多年過去了,我真的不記得自己在那個場合具體說了什麽,好像我回憶了和文一起學習的點點滴滴,他對爺爺奶奶的孝順,他和我通信的內容,他那懵懂的初戀………我也不記得我說了多久……….很多年以後,爸爸曾經跟我一起回憶過那個時刻,爸爸說我在最後結束演講的時候說的那幾句話讓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為那句話為自己的閨女感到無比的驕傲,那個時候是哭著說的 “在場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老師同學們,無論發生了什麽,文在我心目中都是一個快樂向上的好同學;無論什麽人來告訴我,我都不會相信他是暴徒中的一個;無論曆史將來怎樣被人描述,文今天的逝去都會向我們證明這個世界上有罪人,而這個罪人一定會被懲罰的,因為文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奪取他生命的人企圖奪走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這恰恰是任何一個正直的人不能接受的!”

記得演講結束的時候,我已經泣不成聲,悲傷在我心裏彌漫著,那個在足球場上馳騁,那個黑色臉龐,跟我討論初戀的男生,就這樣永遠從大院裏消失了,消失得如此慘烈,如此悲壯………..

沉浸在悲哀中的我, 恍惚中聽得到周圍有口號聲,看到有穿著便衣,剃著小平頭的人在向我們圍繞在文遺像周圍的人群裏衝過來,一陣嘈雜中,我被兩雙溫暖的手拖著從人群裏衝了出來,轉頭一看,是爸爸和姐姐,他們奮力衝出人群,拉著已經哭得不成體統的我,爸爸一邊走一邊說“公安來了,孩子,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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