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裏找到的鄰居
我在洋的岸上,水的那邊,有道溫柔的雨簾,雨簾的背後,是我的家鄉,家鄉裏有我沉醉的夢幻,夢幻裏歌聲輕輕蕩漾,蕩漾著的小船兒,載著桃花般的臉蛋,和著細碎的腳步和童音,忽明忽暗。
當如幕的星空,罩在了我們的頭上,我們放下白天的瘋狂,安祥地靠在了父母的身旁。小凳子藤椅子,清風涼爽。鄰家小哥倆,拉了爹娘,和著開故事會:卓雅騎馬,孫猴的棒。。。我們半懂非懂,跟著大人的思路,東西南北地晃蕩。
阿真長腦袋會跟著晃蕩,清瘦的阿偉言語不多,常常蹲在家門口敲敲打打。阿真成績很好,阿衛自幼體弱,不愛讀書。阿真阿衛姓劉,劉家和我們是緊鄰,一壁之隔,木薄如紙,夜讀書頁的翻動和困頓的嗬欠透過縫隙,會驚動另一屋的沉靜。晚了,該休息了。戶外,幾處潑水,幾處燈滅。長長的暑假,午後,熱汗浸人,我們各自坐在家門口的圓桌旁,一筆一畫地習字。劉父教阿真和姐姐音標,有楞有角的韋氏音標畫滿了一頁又一頁,阿真學得快,他得意,卻留了我一臉的落寞,和阿真同班同級的我怎麽不能平起平坐?有一天,姐姐回來告訴我,阿真被她一記扳了個跟鬥。我們吵架的時候並不多,四人會一起和和氣氣做家務。媽媽一帖帖的中藥,有的需要自己碾碎。於是借了重重的鐵缽子,蓋上蓋,叮呤咣啷滿院子地回響,我們四人輪流搗得津津有味。媽媽好脾氣,也常有點心獎勵我們。劉家哥倆嘴饞,劉母節儉。大人出門,我們常會聽到隔壁翻箱倒櫃找吃的。劉母能藏,哥倆能找。闖了禍,哥倆能被打得滿屋子躲,嚎啕得左鄰右舍聽不下去。劉家阿媽,一個勸開門,一個去奪棍子,小孩子不懂事呢,快別生氣。阿真阿衛是劉氏夫婦上四十才先後得的兒子。劉父又長劉母許多。我們還年幼,劉父已經半禿了花白頭,瘦條的駝背,架著高度近視眼鏡,皮鞋中山裝,走路依然有神,聲音洪亮,一說話,大大的喉節一上一下的。他在縣城中學教書,不能每天回家,劉母是父親所在中學財務室的,她操持了家裏一切。她常歎息,自己沒有女兒,來分擔勞累,溫溫柔柔作伴。她常拿我們秭妹給兒子們作榜樣,兒子們充耳不聞。劉母是大好人,脾氣火辣。他們夫婦一不和,猶如秀才遇到兵。大人吵成一團,孩子們在屋裏大氣不敢出。說起阿真小時候的哭,那是一絕。一個被隔離審查的右派跳了我們後院的水井。父親和別的大人圍在井邊,放下麻繩救他,阿真對著父親大哭,快拉繩子,快拉啊!“工宣隊”來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把我們養的雞用棍子打死,放狗咬死。阿真躺在地上哭著打滾。振天的嚎啕是阿真憤怒、無奈、抗議和悲哀的語言。
劉家的拐角,便是與之截然不同的崔家。妻子溫婉若水,丈夫壯然如山。一對女兒小鶯小桃,漂漂亮亮:小鶯細眉小眼櫻嘴薄發含笑走路無聲,婀娜一副纖細薄身板,輔左其母,終日不停,偶發其喉,歌聲如鶯。小桃要麽不言,言出如豆,削得一頭短發,圓臉銅眼紅唇奪目,健康圓潤的身材。一個是靈巧的鳥兒飛轉,一個是燦爛的花朵盛開。崔家,著實是個溫柔窩。但是,崔家的孩子不與我們同齡,也非一起摸滾著長大。他們搬來,是因其舅舅的緣故,其舅就職於校辦工廠。舅舅搬走,爺爺奶奶住著,爺爺過世,在我經曆最初的入棺哭靈的場麵不久,他們搬進了這間幾乎不見陽光的屋子。鶯歌婉轉,桃花如麵,讓我們很快忘掉了那曾經的陰暗。小秭妹最愛和劉家哥倆唇槍舌箭。端一盆水,門前洗發,角對著角,鶯桃與真偉,你來我往,鬥起嘴來。我們隻當好玩地看著。小姐妹倆,靈牙利齒,哥倆也不動氣。這種功課,常常重複。陽光灑不下來的日子,童稚是最好的藥。然而,這藥治不好她們父親的病。她們年壯的父親,突然萎靡不振,送到上海一查,白血病晚期,不日,棄了這個溫柔窩。於是,這屋子,又一次地經曆傷心慟肺的場麵。我們對這屋子,從此充滿了迷信。陰雲盤旋,那一池溫水哀哀,鶯桃難開。我上大學臨走,鶯桃的母親,那個美麗的婦人,連夜給我的皮箱子趕做了布套。拎著皮箱,我走得很遠。寒假轉回,她們已經搬走了。水鶯桃的故事從此斷開。
隔了長方天井,與我們遠遠的正對門是黃家。黃老師教語文,其妻長年病休在家,淋巴瘤手術在她的脖子上留下長長一道疤痕。長在教工大院,真正受過教的,想來隻有黃老師了。黃老師是筆杆子,不好拋頭,但在課堂裏卻神采飛揚。朗誦激越之處,思緒飛到三天外,帶我們一通神遊。指點文字,濤濤不絕。板書時,他的一捺總是用足了勁下去,然後帶出長長的餘筆,如劍橫刺。粉筆經常就這麽折斷一根又一根。他對“形散神不散”的喜好,培養出了我今天同樣的口味。但是在院子裏,黃老師整日蜇居打造黃金屋,無視身邊顏如玉。長女小波,其父的翻版,早早就近了視。她走路手臂擺動配合大步,做低頭狀。小波也和我同級,但不同班。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小學我們風裏雨裏學了四年琴,背著一模一樣的琵琶,參加演出,又同道回來。肚子空了,她說,吃顆糖吧,可以擋餓。她還說練琴時偷藏一本小說在樂譜下,趁父母不注意就抓緊看幾眼。我也是。小波聽了嗝嗝地笑。小說就換了看。她個子比我高,走路比我快,我一直在趕她。有一天,我落下了:她上了大學,我被關在了門外。這是後話了。童年是同伴,小夥伴中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最多。小波有個好聽的學名,黃淩波。淩波仙子,飄飄衣袂。波流共生吧,其妹妹小名就是小河。小河一直不在父母身邊,後來姥姥老了,才回來,我妹妹幾乎同時也從外婆身邊回到父母跟前。她們倆形影不離。
黃家的隔壁是個熱鬧的家庭。我們習慣叫她們音樂老師家,久之,我竟記不得她們的姓。稱“她們”,因這家女的唱主角。女主人教音樂,長女阿柳從小師母習琴,母女倆此起彼伏的“啊--”牆裏牆外飄蕩。二女阿黛,身材趕不上高挑的姐姐,但是比姐姐更好看,也有父親一樣有神的大眼睛,一對小巧的酒窩綴在標準臉蛋上。她也唱得好,但不如母親姐姐專業。阿黛大我一二歲。她們的父親在鄉下當工程師,反右時被打下去一直沒上來。平常家裏隻母女三人。三人的戲,日日唱得熱熱鬧鬧。她家樓上的黎姐姐帶我們跳舞,北風那個吹,阿柳踮起腳尖。又唱,洪湖水呀浪呀麽浪打浪呀。她披著床單,指著扮南霸天的小男孩。我們一群亂哄哄,爬在食堂的桌子椅子上。最後,家長們被請來,看我們自排自演的戲。阿柳膽子大,開朗,整日有說有笑,停不下來。見了我,就學著母親的口音一連串地喊我和姐姐的小名。我們都愛和她玩。曾經的一個冬夜,幾對小夥伴百無聊賴,溜出家門在天井裏玩了一陣,很快給各自的父母喚回去了,就留下我,姐姐,阿柳阿黛了。姐馱我,柳馱黛,追著跑。跑出汗,扔下小花襖,露出母親們織的毛線衣,煞是好看。南方的冬天,屋裏屋外一般冷,我們從來隻見棉裏棉嘟滾圓的同伴。那晚,我們身輕如燕撒了丫子開心之極,嗓子都笑啞了。阿柳阿黛回家睡覺了,音樂老師在屋裏一唱,小姐倆抓起花襖扉紅著臉蛋一溜煙沒了。我們約好了明天還玩。這個明天沒有來臨。她們家不期地添了雙胞胎,是兒子,乳名大狗二狗。兩隻小狗汪汪,打破戲台,重組新的陰陽平衡。大狗二狗滿地跑的時候,我們都已上了中學,無憂無慮的童年漸漸離我們遠去。
差不多同齡的還有小矛,阿欣和阿勝。小矛的父親是畫家,整天貓在裏屋畫畫。記得小矛母親在學校裏做行政工作的,很有風韻,猶如一朵豐腴白晰的芍藥。有人在天井裏澆了汽油燒被捕的老鼠,小矛媽媽捂了胸口躲了去。小矛長得象他父親,瘦瘦的,聲音也細,但有巧舌。有的小朋友被諷刺了,瞪眼沒說詞,隻好在地上用粉筆寫小矛,加上叉叉,小矛隻當沒看見。他家的牆上貼滿了素描,速寫。他的本子裏裝滿了院子裏的老老少少。小矛的妹妹小速,比哥哥還小子,母親的臉底下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她會端一盆洗腳水,邊用刷子刷腳底心,邊當院地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來二尺紅頭繩,給我紮起來。”但是好動的小速從來不留長發,她爹也沒下功夫教她繪畫。她倒是和我堅持了半年的武術班,寒冬蠟月裏練得汗透衣衫。
阿欣文靜,他家住樓上,不怎麽下來玩。阿欣的弟弟阿勇,小我們許多,他會玩的時候我們已經不玩了。阿欣的父母經常來我家閑聊,言語間自然不少兒女事。阿勝是個壯實的小子,個頭沒哥哥高,但是肩膀寬寬,走起路來一扛一扛的。他和阿黛同級。每天天剛亮就聽見他的高聲朗讀,從樓上滾下來。這是後話,當時玩的年齡,兄弟倆鬥誌昂揚,他們的母親沒少拎他們的耳朵。他家的廚房在樓下,他母親就會站在我家門口高聲“傳膳”,戴勝戴利啊,下來吃飯。戴母也是個病殃子,肝硬化很久了,她是三角眼,我們暗地稱她為地主婆。戴父原是教務主任,後升為副校長。升遷中,又有父輩的怨仇。戴母常常坐我家門口椅子上,高聲東家西家,很不客氣。我們從此形同陌路。父母的驕傲是子女,那麽子女的驕傲呢?該是以前的純真吧。
童年的故事,童年的夥伴不可一一列數,在我心裏,卻曆曆在目。我的童年是極快樂的,因了這些友鄰。記憶可以串成珠,時不時地翻出來念一念。
現在,幾乎所有的童年夥伴們都已為人父母,他們自己的父母退休養老,過去的恩怨漸漸淡化,他們開始通電話說叨各自的兒女,同伴間互相的關注通過這種方式悄悄傳遞著。
“扁頭扁腦袋,吃飯叫奶奶,奶奶不願意,扁頭放個屁。今年扁頭(通扁豆)大豐收,大家快來吃扁頭。”我們自己編的歌謠一點不美,外人也聽不懂。可是我們不厭其煩津津樂道地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邊騎上樓梯的扶手,長長的木梯,到頭一瞬間。
初稿:1999.11.28 美國
後記
後記:前幾日童伴突然在微信上結群,記憶潮水般用來。說不完的回憶,補不全的漏洞。過去的故事在每個人的心裏不盡相同,或有出入,我的筆下也不能盡錄,但是我們曾經的快樂,是一樣的。套一句老話:願時光不散,願我們不老!
補筆於2018年歲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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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讀來分外親切,歸舟好文筆。
祝你聖誕節快樂,圓圓滿滿!
洋洋灑灑的童年錄,笑聲,歌聲,哭聲,打鬧聲此起彼伏,阿真,阿衛,小鶯,小桃....一個個在字裏行間複活,童年好快樂,童年真美好!
一周聖誕快樂,新年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