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呂林寫給好朋友阿雲的信。
這也是他春節回來後寫給阿雲的第一封信,兩個星期前寫的,信封上姓名和地址都寫好了,但卻沒有及時寄出去,過了這麽長時間,連他自己都忘記得一幹二淨,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這短短的兩頁信紙裏,除了自己工作上的一些近況外,呂林主要是告訴阿雲他當前的心情,說自己認識了夷陵師專的一個女孩子,感覺挺不錯的,但一想到將來,又很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去投資這份感情。
這的確是呂林當時的心情。表麵上看他似乎吊兒郎當玩世不恭,其實在感情方麵他是一個保守到骨子裏的人,那些玩弄感情欺騙感情的事永遠不會去做也永遠不想去做。他不會不自量力,對愛情好高騖遠;也不會圖一時之快,對女孩子來者不拒;更不會不擇手段,把愛情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在他心裏,愛情是感情之事,但也不能總是感情用事;愛情是男女之事,但男女之事也不總是愛情;緣分到了,兩個人可以轟轟烈烈地相愛一場;緣分不夠,還能坦誠相待互稱朋友,沒有愛情還有友情;緣分盡了,大家可以心平氣和地好聚好散,不要彼此之間造成心靈傷害。當然,他也渴望擁有一份真正的愛情,一份浪漫的刻骨銘心的真感情,兩情相悅的那種愛情,能給兩個人的人生都會帶來美好享受和回憶的那種愛情。 呂林現在遇到一個讓他心動的女孩子,渴望能跟她擁有一個美好的愛情,可一想到個人前途未卜,一想到明天和將在,他立即就像陷入無邊無底的黑暗之中,感到自己被莫明的迷茫、困惑、甚至恐懼所圍困。他知道在這種心境所誕生出來的愛情,注定是沒有光明沒有前途的,即使是能得到一些暫時的歡愉,也隻怕歡愉之後是更大的空虛,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創傷,最後落得個傷心收場。而這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正是他在信中流露出沒有信心不知何去何從的原因。
要命的是,呂林這信封沒有來得及封口,就那麽一直躺在書桌上那堆書報雜誌裏。今晚鄭兵過來,在翻閱呂林桌上那些書刊雜誌時,無意中發現了它。她一看這信中使用的稱呼“雲妹”,就明白收信人和呂林的親密關係不同尋常,忍不住看了一遍。呂林信中流露出來的對她猶豫不決的態度自然讓鄭兵感到不快,但真正讓她怒火中燒的卻是這個雲妹!因為她隨後從他抽屜裏竟然發現了十幾封都是來自這個叫阿雲的女孩子信件,她據此就堅信,這個阿雲就是呂林的女朋友,而呂林卻對她刻意隱瞞了這一切!怪不得她如此生氣,要跟呂林分手了。
對於鄭兵如此敏感的神經,呂林隻有啞然苦笑的份兒。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光後悔沒有鎖好抽屜或沒有收拾好信件是沒有用的,要小心謹慎地給她解釋清楚才行。好在呂林已經知道她要分手的原因所在,心想隻要他自己能自圓其說地解釋一番,過關應該沒有問題。於是呂林就連夜給她寫了封信,不長不短的四頁紙。當然,這信太短是不行的,並不是要向她炫示自己的洋洋灑灑龍飛鳳舞的語言和書寫技巧,隻想借這紙數來表明她在他自己心中的份量,——自己的確沒有三言兩語地敷衍她。呂林信裏先是以調侃的口氣對她說,他沒有想到給她的第一封信不是情意綿綿的情書,竟然是一封道歉請罪書;然後解釋這個雲妹是他結拜的情同手足的妹妹,根本就不是他的女朋友,因為她早就有男朋友了——說到此處呂林還不忘添加一句“關於阿雲的事,以後你自然就會知道的(那就看你願不願意跟我和好了)”。他在信中接著又說明他那時態度為什麽舉棋不定,是因為他不想糊弄自己和別人的感情,是因為他實實在在地渴望得到一份真感情——寫到這裏他反問她“在我寫那封信的時日你不是也沒有給我明確的態度,你自己不也是模棱兩可嗎?”。當然最後呂林沒有忘記在信的結尾把剛剛對她說的那番雨中表白又添油加醋地修辭渲染一番,排比加誇張,肉麻處讓他自己都感到快吃不消了。第二天呂林就把這封信和給阿雲的信都寄了出去,封緘前又檢查一遍,確保兩封信沒有放錯信封,同時也沒忘記給阿雲加了一句“情況有變,下回分解”的附言。然後他暗自盤算了一天,要不要主動去找她,最後還是決定先守株待兔,靜待她的反應。
呂林不得不承認自己跟阿雲真是有緣,他們在高中是同校不同班的同學,到了大學又是同係不同專業。阿雲聰慧無比,在高中時成績就一直名列前茅,也是學校紅人,所以呂林知道她;可她那時並不知道呂林,因為他成績太一般,稀鬆平常,默默無聞。誰知道一場高考下來,他們卻到了同一所學校,確實是因為呂林有超水平發揮而阿雲卻大失水準——而她原本是想去北大的。這樣的結果連呂林都為她感到不公平,甚至覺得是自己的錯——不該吃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以至於每次碰見她都覺得有愧,低頭不敢正眼看她,這種情形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在大學前兩年,呂林對她一直是敬而遠之,特別是在知道阿雲的家深居地區行署大院裏之後,就認定她跟自己是不同道上的人,而那行署大院戒衛森嚴的門崗鐵門和高牆就是專為防止他這類小民的接近而設置的。所以,除了同學聚會,呂林跟她少有來往,隻是平時抄過她幾次作業、考前借過她幾次筆記而已——她那一手娟秀韻致的好字,永遠工整漂亮的筆記和作業,讓他自歎不如、欽佩不已。當然,他也幫過她幾次忙,譬如在她的體育達標卡上簽名之類的。
其實,一開始阿雲對呂林也帶有一種優越感,不用正眼看他。阿雲當初在武大讀的是物理專業,翌年後轉到了生物係,跟呂林接觸自然而然地多了起來。到後來,阿雲了解到呂林的仗義為人,他的積極樂觀和他求學的不容易,慢慢對他產生了同情和敬佩,甚至有了幫一幫他的想法。真正讓他們開始走近是在畢業前後。阿雲成績優秀,直接保送去了武大旁邊的中科院病毒所讀研究生。後來呂林才知道,阿雲不想靠父母,她隻想靠自己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這點著實出乎呂林的意外,也讓呂林對阿雲多了一份敬服。在他的畢業留言冊上,阿雲除了貼上自己的照片外,還給他留下了洋洋灑灑滿滿兩頁的贈言,關切愛護之情溢於言表。這讓呂林倍受感動,以至於在畢業分別前夕,呂林單獨約她去了校外的一家小酒館痛飲了一次,視她為小妹,從此跟她也就無話不說了。呂林初到宜昌那陣兒,跟阿雲通信十分頻繁,請她幫忙準備一些複習資料,甚至向她索要了她以前的課本和筆記。武漢是呂林出入湖北的中轉站,每次呂林路過,呂林也都會盡可能地去看看她。
在去年夏天的某個下午,一切都毫無征兆,阿雲帶著一個女孩子突然出現在呂林麵前,然後就不容商量地要呂林第二天陪她們去遊三峽。見麵時阿雲很輕鬆地說:“怎麽樣,給你一個驚喜了吧?”
呂林苦笑,答道:“驚喜是驚喜,但也有點措手不及。你真該早點告訴我,也讓我事先得有個準備才行,安排一下工作換班什麽的,也讓我有時間再去約個朋友同遊吧。”
呂林是早就有想法去遊三峽了,但那時他還在化驗室上班,不能說走就走。好在找人頂幾天的班倒不難,劉瓊很爽快地答應幫他了。但呂林卻沒能再約個同遊的哥們,來平衡一下這個旅遊小分隊的性別比例,因為大胡、小喬和安仔這幾個家夥無一例外地非躲即閃,不肯同去,借口都是太倉促,沒法請到假。“去你們的,都是在找些什麽破借口,到了關鍵時候全靠不住。”呂林心裏暗罵他們,心知這些家夥都不想去趟混水。無奈之下,呂林隻好硬著個頭皮,自己一個人陪阿雲和她的同事去闖夔門關了。於是就跟她倆定下次日上午出發的船次時間和行程安排。
更讓呂林感到意外的是,當天下午阿雲對他說,她還要去拜訪她爸爸在市府工作的一位老朋友,晚上不過來,約好第二天大家直接到碼頭會合,並讓呂林照顧一下她這位叫阿黎的姐妹,還說阿黎是她在所裏形影不離的死黨。阿雲說完了,向呂林故意地擠一擠眼睛,搞得他莫名其妙。
當晚呂林和跟阿黎一起吃了晚飯,聊得也很輕鬆愉快。阿黎有一對女孩子很少見的濃眉,兩顆眼睛也被襯托得格外有神,顯現她不一般的聰明和主見。在阿雲離開後不久,阿黎就告訴呂林一個消息,說阿雲有個男朋友,是她們病毒所所長的公子,已經去了美國讀書。接著她還講了很多阿雲男朋友的情況。呂林聽了,很是吃驚,因為阿雲從來都沒有跟他提起過這些的,——他心想,以他倆的交情,她這麽大的事兒應該會讓自己也知道的啊。但呂林又轉念一想,憑什麽以前一定要告訴自己呢?誰都可以有自己的隱私啊——再說,現在不正是在告訴自己嗎?而且是通過她最要好的朋友的口,還有比這更好的方式嗎?這樣也好,省卻了自己去詢問證實的必要,隻要她以後不主動提起,自己還可以裝作不知道的,繼續維持兄妹友情,也挺好的。其實,呂林心裏真的很為她感到高興,心想這個以前隻知道讀書學習的小妹妹現在也終於長大了,在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不止於此,呂林還在往歪處猜想:——冰雪聰明的她,把她的親密姐妹以這種方式介紹給自己,尤其是以後幾天還要朝夕相處,結伴同遊,是不是也在暗示什麽呢?
第二天三人順利在碼頭回合,逆流而上,開始了充滿快樂、歡笑、美景、驚歎、刺激、爭論、別扭、鬱悶、猜度、勞累、疲倦的四天。他們先從長江三峽逆流而上至夔門,然後一路沿江向下遊,登奉節白帝城,遊巫山小三峽,漂巴東神龍溪,每處停留一天。沿途盡觀懸棺棧道民宅風情,驚歎飛岩險壁峻峭深幽鬼斧神工,飽賞急流險灘飛燕走猴蔥蘢馨香,猛嚐麻辣火鍋風味小吃。三峽不愧是天下第一美景,這大三峽神女峰已經是美不勝收,但小三峽更勝一籌,神龍溪卻獨具其上了。真是不虛此行,就連遊遍黃山廬山泰山的阿雲也一直驚歎,說“自己願意做這溪邊的一顆青草”。青草做不成,人還是要回到這世俗中的,而在途中呂林已經飽嚐做人的為難了。
按講說陪靚女遊美景是人生一大享受的,但那肯定不是像呂林這種陪法。一開始呂林的確還可以感受到路人羨慕的目光,飄飄然感覺很不錯,但很快就被現實所擊到——很多時候他不得不背上三個旅行包,當然有兩個是這兩位千金小姐的——那時他更像是這山區小城裏的一個專替客人挑東西的“棒棒兒”。其實這點體力活對他也算不得什麽,最多就是個汗流浹背而已,太累的話他還可以在路邊找個陰涼地透口氣,最讓他感到別扭的是三個人之間的交談方式。看來交談注定是兩個人的事情,因為呂林跟她們在一起,不管怎麽周旋,怎麽協調,總覺得三個人中有一個人輪流著受冷落——當然是呂林自覺地被涼在一邊的時間更多些。大家討論行程、時間、住宿等安排時,也常常出現二對一的局麵,讓那個“一”顯得很有些不情願——當然也是呂林勉強自己更多“一”些。還有,受了阿黎那些話的影響,跟阿雲說話時,呂林總是小心翼翼百般謹慎,還不得不跟她保持普通朋友一樣的距離,跟與阿黎之間的距離幾乎一樣——這實際上是相對地拉近了他和以前根本就不認識的阿黎的關係,盡管他不敢確定這是不是阿雲所希望的。不管怎樣,呂林都在努力地不想讓她或她看出來自己言談行為的異樣,做到對她們一視同仁般的公平。唉,做男人難,做陪遊的男人更難,做陪兩個女孩子遊玩的男人最難,體累加心累,到後來呂林都快支撐不住了。
乘船從巴東返回宜昌已經是第四天的淩晨四點了,他們三個人都像剛從前線潰退下來的敗兵,灰頭灰麵,垂頭喪氣,精疲力竭,完全沒有幾天前在宜昌登船時的那份氣勢和勁頭。看那依然漆黑的夜空,呂林再三建議她們下了船先到他宿舍去休息一下,下午再回武漢。可她們卻執意要在坐早班車直接回去。呂林腦袋發麻,心裏叫苦,因為這最早的班車是六點的,也就是說還得再等兩個小時,而自己又不可能撇下她倆獨自離去。無奈,呂林隻好帶著一股嚴重受挫感在候車室再陪她們等車。坐在候車室長椅上,個個都疲憊不堪,睡意朦朧,可呂林仍強撐著說:“你們睡一會吧,我幫你們看行李。”過了兩分鍾,阿黎就睡著了,頭慢慢地倒到他的肩膀上,而呂林實在不忍心弄醒她推開她,就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眼睛半眯半睜。他注意到阿雲從身邊站起來,從包裏拿出一本書,獨自一個人走到靠窗的椅子邊,卻沒有立即坐下來,而是依靠在窗前,向呂林這邊投過來一種異樣的眼光。那眼光讓他不寒而栗,終身難忘,因為裏麵寫滿了怨恨、不屑、鄙視、厭惡、恨鐵不成鋼、冷漠和憤怒。那目光是那麽地明顯那麽地刺眼那麽地堅毅,直刺得呂林如坐針氈,脊背發涼,一陣陣酸楚湧上心頭,因為他知道,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是他以前的那個活潑頑皮的小妹了。
她們回到武漢後不久,兩個人都先後給呂林來信,感謝此行對她們的照顧,還寄來了這次旅遊的照片。看到這些單身照片,呂林就禁不住暗笑,因為這幾天下來,他們三個竟然沒有一張合影照,更不用說跟他的兩人合影了——這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因為大家彼此間都免除了將來某日給某個重要人物觀看影集時大費口舌進行解釋的可能性。阿黎知道了呂林在備考研究生,信中還特意問他是不是準備報考武漢的,不是武大原校的也可以選擇武漢其它院所和學校的,因為關係熟,她們都可以幫幫忙的,可以讓他更有把握被錄取上。呂林回信說,在武漢呆了四年,已經足夠了,想換個新環境,因此打算去報考廣州的學校。隨後幾個月,呂林與她倆也偶有書信,卻隻是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
到了那年國慶節,呂林從廣州收集考試資料返回時路過武漢,送給她們兩個他在廣州特別挑選的小禮物。他送給阿雲的是那時正流行的沙畫,就是一個密閉透明的玻璃盒,半裝著彩色的細沙,每次顛倒或傾斜盒子都會形成一副具有抽象意境的畫麵,有時像空曠的沙漠,有時是蒼莽的高原,有時像血色的黃昏,有時是風後的流雲。美麗,但不確定;感動,也不失冷靜——這就是呂林想對她說的。送給阿黎的則是一盆顏色豔麗的仙人球,是他在華南植物圓偶然碰到的。這仙人球真的很漂亮,飽滿的球莖,上麵已經開有幾朵金黃色的小花,那滿布著的長刺不但反襯了花的溫柔,卻也在不遺餘力地提醒它那隻可遠觀而不可近觸的屬性。回到宜昌後不久,呂林就寫信給阿黎,希望以後各自走好,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和她書信來往了。去年春節前呂林回家路過武漢,見到阿雲的時候談起她,隻覺得那是一個令人尷尬的誤會,彼此苦笑一下也就罷了。
可是從那以後,也是呂林忙於考前複習的緣故,呂林和阿雲的信也少了許多。盡管有些誤會,但在心裏,呂林是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來信賴的,一個可以分享喜樂憂愁的好妹妹,一個可以共享一生友誼的好妹妹。所以這次春節回來,呂林抽空給阿雲寫了這封信;隻是他沒想到,這封沒有及時寄出的信現在竟然給他闖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