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六,天氣不錯。上午九點呂林趕上一趟去武漢的班車,一路上還算順利,下午趕到阿雲那裏,她已經幫他買好了晚上的車票等著他。車次和時間她考慮得很周到,星期天下午可到廣州,完全不耽誤星期一的學校複試。因為趕時間的緣故,呂林跟她隻是簡單地吃了頓晚飯,還沒來得及談些“下回分解”的故事,就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火車站,登上了南下廣州的火車。
那年頭去廣州的火車總是那麽人滿為患,似乎一年到頭都沒個消停。開會的,打工的,上學的,跑生意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各種各樣的人匯流到一起,再這麽塞進這條沿著兩根鐵軌蠕動的大青蟲肚皮裏,最後被排泄到那個稱為南方第一城市的廣州。不知是因為撐得過飽還是受其它青蟲的影響,呂林那次藏腹的青蟲動作特別遲緩,爬爬停停,停停爬爬,等好不容易捱到廣州,都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了——比預計時間整整晚了八個鍾頭!那陣子他們鐵老大太牛了,想加價就加價,想晚點就晚點,都是他們說了算的,讓誰都沒脾氣!
時值廣州多雨季節,迎接呂林的自然是那連綿不斷的淫雨霏霏,還有黑夜裏閃爍著的“統一祖國,振興中華”。這八個紅色大字矗立在車站樓頂上好多好多年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見證著前麵這個廣場上的世態炎涼人間滄桑,那種威武莊嚴多少還會讓人聯想起當年那些保家衛國的邊疆戰士和羊城暗哨。可是這時代變化真是太快了,快得讓人搞不懂:當年的間諜、特務、階級敵人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而這個廣場卻變得更加危險,讓那些南來北往借路於此的人們無不提心吊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塊人民的土地就慢慢地變成了倒買倒賣、坑蒙拐騙、敲詐勒索、明搶暗偷、打架鬥毆、賣淫嫖娼的一級危險地帶,把它說成是危機四伏的亞馬遜熱帶叢林也不為過,因為在這裏隻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盡管這個鋼筋混凝土澆鑄的廣場幾乎看不到什麽樹木。如果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在這裏隻被偷了,要感到慶幸才對——因為更多的人是被拐騙、敲詐、或搶劫的。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分鍾這裏會發生什麽,因為總有沒完沒了的充滿暴力、恐懼、流血的事件發生在這裏,流傳於街坊民間,也隻有那些極少數的、罪大惡極的、影響極其惡劣的、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才會出現在某天某報的某版頭條上。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呂林出了車站,先成功躲過兩個拉客仔,又避開一個倒票的,再拒答一個想搭訕問路的,三步並兩步快速通過廣場,奔向停在廣場外麵的出租車,整個過程如同球場上帶球過掉兩三個後衛完成射門一樣一氣嗬成。
呂林鑽進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要去的地方,談好價錢,然後忐忑不安地看車外雨夜中不停變幻的路口和一棟棟閃過的高樓。二十分鍾不到,司機便說中山醫北門到了,可他還不願下車,因為他上次來中山醫走的是南門,這深更半夜裏他不想冒險走不熟悉的路,硬是要司機兜個圈送到南門才肯罷休。後來他才知道是他自己警惕過頭,完全自討苦吃,因為學校北門離學生宿舍更近一些。
呂林有個老鄉在中山醫讀書,也是阿光介紹的,去年他到中山醫時就見過一麵,今晚準備到他那裏投宿一夜,也方便明天直接去複試。到了宿舍呂林才知道,這位老鄉不巧到外地醫院去實習了。還好那些舍友都很好說話,其中一個似乎還記得呂林去年來過的,待他說明情況後,留下來過夜也就不成問題了。
坐了兩天一夜的車,身上也淋得濕漉漉的,呂林早已疲乏不堪,稍事漱洗倒床便睡了。夜裏,呂林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到了海邊,微風細浪,棕櫚沙灘,藍天白雲。夢中的自己隻有八九歲的樣子,在陽光下踩著浪花拍打著的沙灘水邊,張開臂膀快樂地叫喊著奔跑著,頭上是蔚藍蔚藍一望無際的天空,麵前是藍蔚藍一望無際的大海。他跑著跑著越來越快,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自己竟然飛了起來,如同一隻海鷗翱翔在海麵上,渾身充滿那種絕對的輕鬆愉快舒爽自由。
呂林這一覺睡得真叫那個舒坦,直到第二天醒來,呂林還覺得那種愜意依然停留在身體的每個細胞裏,昨天的疲憊已經無影無蹤了。一看都快八點了,他三下五去二地解決了洗臉刷牙排水,就趕往生化教研室。
這季節的廣州下個雨總也淅淅瀝瀝的,昨晚下了一夜,到現在還是意猶未盡,欲停又滴的,不能暢快。地麵的水與空氣裏的汽似乎是一體的,那些沒能痛快落地的雨滴化整為零,滲入空氣裏,潮了牆壁,濕了樹葉,然後在那些地方匯聚成滴,如淚般在牆上流淌,或從樹葉滴落下來,辛辛苦苦費盡心機。這強濕天氣不下雨勝似下雨,隻要伸手一擰,擰什麽什麽都會擰出水來的。
還好,這天氣並沒有影響呂林昨晚那個陽光明媚的好夢帶來的好心情。他去年來過這裏,現在自然輕車熟路,幾分鍾就到了生化樓。運氣真不錯,呂林剛進辦公樓門口,就看見他報考的導師曾教授從樓道那端走過來。呂林趕緊迎過去問好,報上姓名後說自己是來複試的。
去年呂林來廣州時曾經跟曾教授見過一麵,所以曾教授對呂林尚有些印象,問他:“你怎麽這麽晚才來?複試時間都過了。”
呂林猛然心驚,連忙說:“我自己可是一接到電報就趕過來的呀,根本沒敢耽誤時間。”
曾教授問道:“你沒有收到複試通知嗎?複試時間是安排在上星期的,都已經結束了。”
呂林頭冒冷汗,說:“我沒有見到複試通知,真的沒有收到。”呂林完全沒有料到這種狀況,也不知道事情是否還有挽救的餘地,隻得問:“曾老師,您看我現在該怎麽辦?”
曾教授安慰說:“問題不太大。今天來了就好,現在來補一下複試,還來得及。”呂林聽了,當時就感激得一塌糊塗,暗自慶幸自己真虧是遇到這樣的好老師了。
接下來的複試過程竟然輕鬆順利得超出呂林的想像,要說是走個過場都不算過份。他那未來的導師曾教授找到教學秘書來安排複試。秘書是一個在讀的博士生,人挺熱情,年齡與呂林相仿,個頭則要借助鞋跟的厚度,說話聲音尖銳而響亮,跟他鞋底上的金屬擊打水泥地麵一樣。秘書交給了呂林一張複試表,一邊讓呂林填寫一邊告訴呂林,說這複試不在乎知識技能——那些東西筆試已經考過了,主要是見見考生本人,不必緊張。果然,前後不到半小時,整個複試就算結束了。
看著秘書在一旁填寫複試成績表,呂林忽然想起複試通知書的事,覺得其中肯定出了差錯,就問秘書:“複試通知是用掛號信寄給我本人的嗎?”
秘書回答說:“複試通知都是掛號信寄的,但是收信人是考生單位的人事科,月初寄出去的。”呂林頓時就明白了。
這時,曾教授突然問:“你早上吃過飯沒有?”
呂林心裏一陣驚奇,不明導師為何有此一問,甚至有了“莫非老師還想要請我這個尚未入門的弟子吃飯不成?”的猜想;——那自己可不能隨便答應的,“吃過了”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呂林轉念一想,總不能還沒進師傅的門就開始說謊話吧,於是就如實回答說:“還沒有”。
曾老師說:“那正好,你趕緊去保健科做體檢,還要抽血查肝功能的,上午做完了就可以和複試成績一起報學校了。”好險!呂林暗自嘲笑自作多情,同時又慶幸人還是誠實的好。
呂林不知道學校保健科在哪裏,秘書就陪同一起去。路上呂林問他通過複試沒有,他拍拍呂林肩膀,笑著說:“放心吧,這是等額複試,你就回去等錄取通知書吧。”他這一說頓時讓呂林覺得他鞋底的鐵掌蹭在路麵的聲音不再刺耳了,甚至有點爽脆動聽了。秘書還告訴呂林說,學校規定的複試時間是上個星期三,其他三個考生早就來複試了,可一直不見呂林的人影,上星期四學校研究生處就在催要複試成績表了,曾教授就讓他去給呂林發電報,又請求研究生處再寬限兩天。今天是最後一天,無論如何都要把成績表交上去的,幸好呂林趕上了。秘書這一席話說得呂林感謝連連,直想去擁抱他。
體檢對呂林來說更是走過場了——倒不是說醫生應付差事,是說他這運動員一般強健的體格,這鷹眼一樣的視力,這心這肺這肝的,哪會有什麽毛病?所以體檢也是三下五去二地搞定了。離開學校之前,呂林又去跟曾老師和秘書告別,還不忘再三叮囑加拜托秘書下次一定要把通知書直接寄給他本人。
外麵已經放晴了,太陽開始打掃地麵上的殘餘的水跡,濕潤的樹葉此刻更顯得鮮活光亮,用廣州人的說法就是更生猛了。一上午忙下來,呂林早已是饑腸碌碌了,趕緊到執信路上的小吃店裏吃了點東西,然後就給阿光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