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7月初的某一天,整個江漢平原淫雨紛飛,不見天日。一個塞滿行李的大客車一早從武漢出發,一路向西,停停歇歇地跑了幾百公裏,硬生生地把二十幾個年輕人拋落在他們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前。
直到下午五點多,呂林才醒了,因為昨晚跟同學玩了一個通宵,他這一路全是睡過來的。這時汽車正行駛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外麵雨似已停,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車上的年輕人在七嘴八舌地評價路邊的建築和市容,呂林知道這傳說中的宜昌應該已經到了。就在他還在想什麽時候能到公司時,汽車突然來了一個左拐,駛入了一個破爛不堪的大門,然後就停在了一個地麵布滿黑色灰泥的院子裏。這時車上帶隊的於科長正式宣告此行的目的地已安全到達,車上的年輕人全都呆住了!張大著口幹瞪著眼, 剛才還人聲喧嘩的車廂裏立刻鴉雀無聲,因為他們誰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地方就是從那個西裝革履的陽總經理口中說出來的設備先進、環境優美的“宜昌飛騰製藥有限公司”。呂林一開始也以為汽車隻是臨時停靠在一個煤廠裏,讓內急的幾位上廁所呢。
呂林下車揉了揉眼睛,一時還沒有分清東南西北,隻敢確定客車是停在一塊被三個極不順眼的建築物所包圍的小院子裏的空地上。車尾對著一個小斜坡,斜坡上是一道烏鏽的鐵柵欄式大門,門外是車流不息的街道,想必就是東山大道了。
汽車右邊有棟兩層的舊樓房,應該是陽總所說的“辦公大樓”。呂林覺得陽總並沒說錯,因為把這兩層樓和皖東山溝裏的低矮茅屋相比,是可以稱得上先進的辦公大樓了。外牆色彩斑駁陸離,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刷過的油漆,外麵蒙了一層有同樣年月的灰塵,但還可以分辨出那牆壁曾經是淡藍色。很多地方已經脫落,露出年代更久遠的黃色裏層。 線條分明,灰裏透藍,間雜黃白,搞數學的一看就會聯想到“四色定理”,搞藝術的則象是見到一副超現代超現實的作品。牆壁上更有數道黑色漬跡自樓頂流下,長短寬窄不一,像是一道道淚痕,能讓人平添歲月之辛酸,曆史之滄桑的感覺。呂林甚至不願意看到正在進進出出的人,因為他們破壞了這個震撼人心的作品意境。汽車正對的前方是兩座灰暗陳舊的建築物,也有兩層樓高,從框架外形上看,像是隨機拚湊搭建的臨時建築,外邊包裹著各種粗細不一的管道和電線,還帶有用鋼精鐵板焊接而成的鏽跡斑斑的外樓梯,後來他才知道這就是公司的主體部門所在地——發酵車間和提取車間。汽車左邊還有一排平頂房,呂林猜測應該是鍋爐房,因為有個黑色的煙囪在它後麵立著。
這院子跟這四周的建築相當地和諧,皺紋滿布的水泥地麵,如同八旬村婦的臉,那種風霜雪雨般的滄桑感,絲毫不亞於右邊那棟樓。地麵是非洲那種黑色,布滿一道道大小不一的裂縫,黑泥趁機將縫隙給填滿了,並且一直平鋪到那平頂房門口。這均勻一致的黑色紋理和別具匠心的圖案布局,絕非普通人所能為,實乃是曆經數十年嘔心瀝血的大師級之作。
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紹,呂林很快就知道左邊這排平頂房裏還有廚房,因為有兩個工人正抬著一大籮筐的熱幹麵從那裏出來。當工人說這就是為呂林他們準備的晚餐時,隊裏有幾個女孩子當時就“哇”地一聲,幾乎都快嚇昏了。呂林也感覺到胃部一陣痙攣,本來很餓的,也立刻沒食欲了。
隻是讓呂林不敢相信的是,就在這樣一個院子中間,竟然還有幾棵掛滿煤灰,葉子發黃的小楊樹,楊樹旁邊竟然還有一個小水池,水池裏竟然有個半人高的小假山,池內竟然有幾條小鯉魚在遊來遊去。呂林獨自站在池邊,影子映到了水裏,魚兒遊過來,似要訴說它們的幸與不幸。是啊,在這個巴掌大的池子裏,它們不用擔心渴著餓著,但在這裏它們永遠不可能長大,也不容許它們長大。它們是永遠沒有跳龍門的機會了,這是它們的宿命。看魚的人啊,該怎麽辦呢?
這個小廠就是宜昌平湖製藥廠,也叫“宜昌飛騰製藥有限公司”,隻是後者還隻是個臆想中的名字,就像父母早兩年就給尚未出生的娃兒準備了一個名字一樣。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一個隻有兩百來人的集體所有製下的小製藥廠,竟然一口氣從武漢多個院校要了二十幾個本科畢業生。更不可思議的是這批學生中,竟然有一大半是來自武漢大學的,包括生物係的、病毒係的、環境科學係的,還有中文係外語係和管理學院的。當年,這次不同尋常的學生分配,在武大也引起不小的震動,因為在武大曆史上還從來沒有過一個用人單位能一次從武大要走這麽多的畢業生。毫無疑問,這在宜昌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新聞,對這個小廠來說,更是破天荒的曆史事件。
實際上,那年畢業生的確不容易找到理想的工作單位,找工作是學生和學校都感到頭疼的事兒。就如同當年那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一樣,那隨後的幾年裏,學生畢業分配的難局也“是由當時的國際大氣候和國內小氣候決定的,是遲早要來的”。國家依然走在講政治講路線講關係的老路上,對呂林這樣的沒有背景沒有關係的窮學生來說,進國家機關簡直比登天還難,呂林壓根兒也沒有做如此奢想。當時中國還處於西方國家的經濟製裁之下,在相當程度上靠吸引外資才好容易構建起來的開放經濟體係正處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外資撤退,合作中止,定單取消,那幾年國內很多涉外企業都普遍麵臨如此之難局,深受大學畢業生歡迎的合資企業也都高掛免招牌,連前兩年經濟活躍人氣旺盛的南方沿海城市也寂靜下來。麵對如此嚴峻的形勢,很多同學都選擇了繼續讀研究生,但對呂林這種討厭書本的人來說,他覺得還是早點找個地方呆下來的好。
然而,好一點的單位到底是不好找的。眼看都到五月底了,呂林和不少同學的工作還沒有著落,學校和係裏主管畢業分配的老師都急了。在政策上,那時學校名義上還是負責學生的畢業分配的,但如果最終都沒有聯係到工作單位,就用最後一招——打回原籍,就是哪兒來的再回哪兒去。那是呂林最擔心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就在這時,一個自稱受聘香港某大公司的陽克功來到武漢大學,開了一次相當有規模的人才招聘會,說他們在宜昌準備投資百萬港元,與宜昌平湖製藥廠合資成立“宜昌飛騰製藥有限公司”,從事高科技的生物製藥生產和出口銷售,因此全方位需要大量的高素質的創業型人才。同時他還給大家描繪了宜昌的風光如何秀麗,工廠的設備如何先進和大家的前景如何燦爛美好。呂林和那些尚沒有聯係好工作單位的學生,聽到這個消息,就好像是三十歲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突然有媒婆介紹了一個富貴的良家子弟一樣,立馬就動心了,紛紛急不可待地答應到宜昌去實現自己的創業理想。甚至還有已經聯係好工作單位的學生也來詢問改換單位的可能性。呂林他們學生物的去搞生物製藥當然是專業對口,學管理的當然會成為公司管理階層,學英語的當然是與外商接觸的公司代表,學中文的要當秘書,學環科的要引進國際大公司的環境與健康理念。總之,嘩啦啦十幾個當場就簽下就業分配同意書了,包括呂林和大胡,——他們兩個也是那時才開始認識的。後來呂林才知道,憑著陽克功描繪的那副雄心勃勃大幹快上前途似錦的景象,他還從華中工學院、武漢工學院、中南財經學院、中南政法學院等高校也召入了十幾名開創型人才,然後他包租了一輛公共汽車,把這群已經被他蒙得稀裏糊塗的年輕人給整到了宜昌。
可事實是,等武漢這一大隊人馬都到了宜昌,那合資的事是八字還沒一撇呢,整個情況跟陽克功描繪的差十萬八千裏。呂林這時覺得,他們這些老姑娘算是被拐賣進了窮山溝——原來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富家弟子。被坑被騙被拐被賣的感覺實在不好受,於是大家都嚷嚷要找個說法,覺得要有些實際行動,要做些什麽,總不能就這麽被騙來就算了;實際上呂林他們這幫子學生又不知道到底要怎麽辦,因為實在是沒有具體的打算和目標。
夏日炎炎,接下來的那幾天對呂林大胡他們來說是名副其實的煎熬。大家先到主管部門宜昌醫藥管理局去反應情況,幾經交涉,得到的答複是可以在宜昌醫藥管理局所屬的幾家藥廠內調劑,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後來宜昌人事局也給了個答複,說希望大家留下來建設宜昌,專業不對口的可以另擇單位。這些說法無外乎表達同一個意思,就像女孩子被拐進一家子窮光棍的家,問你要是看不上老大,老二老三怎麽樣?——反正,人既然來了,就不能輕易再放走了。
隨後大胡呂林還有一起來宜昌的國正,還特意回了一趟武大,給畢業生分配辦公室反映情況。國正是管理學院的,入了黨,曾經是校學生會的秘書長。學校畢業辦公室的那位老師聽了他們的講述後,一句武漢市罵就脫口而出:“糟了,他個婊子養的!”實際上,校畢業辦的老師事先也對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廠子一下子要這麽多畢業生感到有點不對勁,但沒有想到問題這麽嚴重。現在,遇到這檔事兒,到了這個份兒上,老師們也沒有什麽辦法,當然少不了給些安慰,對呂林他們說要不你們先湊合湊合,年輕人受點磨難也不一定都是壞事,實在不行,兩年後歡迎報考研究生再回到母校之類的雲雲。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隻有聽天由命,好自為之了。
大胡想得開些,說:“大不了就算是在宜昌打兩年工,兩年後想幹什麽一切都還來得及,人家鄧小平還三起三落呢,咱們這點小破事又算得了什麽?”呂林大胡他們如此這般地彼此安慰一番。其實,心中縱有百般不甘,到了眼下這步天地呂林也沒有其它的選擇。過了兩天,他懷著無奈、失望、冷落的心情,跟大胡和國正一起又回宜昌去了。
好在學校答應呂林他們說,隻要聯係到其它單位,學校就可以重新簽發派遣證。於是乎,有事先聯係好候補單位的幾個武大學生很快就離開宜昌另謀前程了。更多的同學選擇在宜昌市內調劑單位,國正去了醫管局,也有去另外幾家製藥廠的,還有去自來水廠的、有線電視台的和宜昌大學的。最後,隻有呂林、大胡、安仔和小喬四個決定留在平湖藥廠。從武漢其它幾個學校來的學生也一樣有走有留。其實,那些選擇轉到其它單位的同學是考慮在宜昌長期呆下去,而他們四個卻是鐵了心離開這裏的,他們是對宜昌這地方失望了,也不想在這裏找其它單位了。正如大胡所說,走者留也,欲走則留,留則欲走也。再說,他們知道,平湖藥廠有負他們在先,這樣兩年後他們選擇離開時,廠裏斷不能再作為難,卡人檔案什麽的。因為那年頭好像全國都有那個破規定,大學畢業生必須工作兩年才能去報考研究生;有些單位更沒有人性,甚至規定需要工作五年或更長時間。因此,在那年代,有很多年輕人的命運都被牢牢地控製在單位頭頭那裏,前途都被那些官僚專製給毀了。
那年頭,除了工作調動,能夠合法離開一個地方的方式要麽是去讀研究生,要麽出國,要麽就是辭職下海了。大胡本來就是學校的“托派”,理所當然,出國留學是他的不二選擇,而呂林、小喬和安仔則做好去考研究生的打算。出於對廣州的向往,他們一致選擇了廣州市的大學。所以,這就有了小喬的那個把櫻園宿舍搬到了宜昌延期兩年畢業的說法。
呂林知道他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但那時候他一沒後台背景,二沒經濟實力,三沒技能專長,想來想去,最後他發現最能改變生活狀態的方式還是去讀書,更何況還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樣勤勉勵誌的古訓。說幹就幹,他們於是分頭讓武漢的同學收集那些早已經丟棄的專業書和教材,準備重新認真地啃書本,背單詞,做習題,把隨後的一年多時間搞得跟高考那年似的,比大學時忙得多了。從此,呂林有了要離開的心態,對工廠的工作就豁達多了,對廠內複雜的人事關係更是漠不關心。
這陽克功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平時總喜歡戴副深色蛤蟆眼鏡,躲在鏡片後麵的就是他特有的那種不懷好意的目光。把他的名字和眼鏡作為關鍵詞,就會讓人聯想到金庸筆下的那個苦練蛤蟆功的歐陽克。合資的事可 真蹊蹺,港方不僅沒說不投資,而且文件簽了一個又一個,問題就是允諾的錢總到不了位。就象推磨的那頭驢前麵懸掛的那根胡蘿卜,就在眼前,甚至可以聞到它的味道,可永遠也吃不到嘴裏。這“宜昌飛騰製藥有限公司”的木匾早就寫好了,一直放在倉庫裏,因為港方三番五次答應的資金又三番五次地化為虛空,也就一直沒有機會露臉。盡管如此,陽克功依然以總經理的身份在那裏管事,負責生產和銷售,因為他還在為合資的事堅持著,隻是早就沒有當初那股威風了。事實上,像那根胡蘿卜就是驢的精神支柱一樣,這番看似徒勞的爭取也成了陽克功賴以在此呆下去的支柱。其實人人都知道——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已經玩完了。
如此同時,平湖藥廠還有個廠長在發號施令,掌管著更為重要的原材料采購和人事大權。當然少不了黨支部書記那套班子的發言權。所以就有多股勢力在明爭暗鬥,把一個本來就破爛不堪的小廠搞得更加地烏煙瘴氣。盡管呂林他們對“歐陽克”冷目以對,可廠長和書記他們那幫人還是自覺不自覺地把他們這些學生貼上標簽,列為歐陽克的人。這對呂林他們來說很糟糕,因為廠長的人馬掌管著大局呢。結果是呂林他們這些學生徹底成了沒人支持沒人關心的邊緣人,尤其是對當初鬧得最凶的呂林大胡小喬他們幾個,境況更慘。很快地,他們便被下放到車間最底層,大胡去了提取車間幹清洗過濾柱的活兒,呂林和小喬則被發配到發酵車間當消毒工。總是嬉皮笑臉的安仔比較幸運,到了菌種室。跟原材料檢驗室、化驗室、藥效室一樣,菌種室是個輕鬆、幹淨而且體麵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有後門關係的人才能去的,廠裏的漂亮女孩子也多在那裏,所以安仔整天都是樂顛樂顛的,讓呂林大胡和小喬三個妒忌得不行。
安仔出生在“唯楚有才”的湖南,人是聰明極了。天生一副清秀白皙的臉,性格溫和,心細,嘴上也乖巧,一說一笑還會露出兩顆虎牙,是不想討女孩子喜歡都不行的那種男生。他的女人緣最好,呂林他們在廠裏結識的幾個女孩子基本上都是通過他介紹的。他還有個討女孩子喜歡的地方,就是會玩,樣樣都可以露一手,做菜拚盤搞起來都是一套套的,甚至玩那種心靈手巧才敢擺弄的什麽剪紙啊疊紙啊編結啊之類的東西。信不信他立馬給你翹個蘭花指,擺個楊麗萍的“孔雀舞”姿勢?這也是小喬把他看作娘們兒的原因。還好,他還踢球下棋打麻將,又好煙酒,也算是個性情中人,總算消除了呂林大胡他們對他性取向方麵的一點顧慮。
那段時間裏,呂林和小喬在發酵車間成了一對好搭檔。他們就如同孫悟空進了煉丹爐,遭受了真正高強度全封閉的煎熬與磨練。孫悟空煉出了個能識別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他們也練就了十項全能般的本事,對原料藥發酵工藝的各個細節了如指掌。呂林和小喬先是被安排在一個叫孟傑的組長手下,一起負責一個三十噸的發酵罐和一個小型液氨管。這是一個老式發酵罐,不是自動化控製的那種,投料、滅菌和維護一係列的活兒,全靠操作者的體力和經驗。三十噸呐,光這投料活兒就不是鬧著玩的,製作糖漿一次就需要上百袋澱粉。想想看,要拆上百個袋子,然後一袋袋倒到一個攪拌池裏,是不是很恐怖?不但恐怖,而且還是“白色恐怖”:等幹完上百袋的活,頭發、眉毛,甚至鼻孔都是麵粉,整個人就變成一個白色妖怪,任誰都認你不出了。小喬說,如果咱們能乘機打劫銀行,絕對好使。呂林從那練就了拆米袋子的絕技,但也落下了一個心病,就是後來在家裏一拆米袋子,他就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白色恐怖世界。
糖漿做好後加入些鹽類,泵入發酵罐,就可以消毒滅菌了。高壓蒸汽直接導入罐內,排盡殘餘空氣,維持一定的汽壓和進汽量以及合適的時間,一切都要做到恰如其分,才能既達到徹底滅菌的效果,也要使罐內發酵液體積不會過多。因為蒸汽會增大體積而足夠的空氣又是放線菌發酵所必須的。當然,消毒完成後還要用液氨調節酸堿度,待降到合適的溫度後再接入菌種,就可以進行發酵生產了。
如果說投料那活髒累,消毒就帶有危險。因為人要不停地跑上跑下,不停地檢測汽表汽壓,不停地調節各個閥門,還要不停地穿梭在多個罐和各種管道之間,一不小心就會被炙熱的管道燙傷。發酵罐維護則是耐心加細心的活兒。每次發酵結束,把發酵液泵送提取車間後,就得給罐內來一次大衝洗,這還隻是開始,然後就得更換所有閥門螺紋芯軸上的“生料帶”。這種填充物是為了密封閥門芯的,狀似黑色的粗麵條,柔軟,帶有點彈性和黏性。但經過高溫高壓後,就失去彈性和黏性了,必須重新填入一條新的,下次消毒時閥門才不致漏液漏氣。那兩層樓高的發酵罐外麵可是布滿了各種管道,每個管道在接入罐體處都有一個控製閥門,有進料閥、出料閥、蒸汽閥、空氣閥、進水閥、進液氨閥、進硫氨閥、排汽閥等等。這些閥門的閥柄大可比車輪,小則若瓶蓋,視閥芯大小不一。先卸下閥芯,剝除舊帶,仔細小心纏入新帶,要盡可能纏緊,還得粗細均勻,然後裝回閥門芯,螺絲固定,這樣一個就算完成了。全部十來個閥門做下來,快手得半天,慢點就要一天了。
那半年,呂林和小喬也不知道卸掉了多少個閥門,安裝了多少個閥門芯,擰下過多少顆螺絲,以至於幾乎得了職業病,路邊見了一個消防閥就想去扳扳,見到一個水龍頭就想拆下來。
小喬家住在漢川,但小時生活在陝西老家,因此他身上同時就有了西北漢子的豪爽大度和漢川男人的精明狡猾。中等身材,常戴一副茶色近視眼鏡,背後那雙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鬼點子就會出來,所以陽克功見到他都得繞著他走。他還有副曾誌偉的嗓子,不一般得讓人忒羨慕。口才跟曾誌偉也有得一比,出口就要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種境界。後來又從周星馳那裏借鑒到無厘頭的風格,嘴上工夫就更是了得。他打麻將的時候有句名言,每到聽牌後摸牌時他都會說:“人生能有幾次搏——起!”雖然那個“起”是表示摸牌的動作,那個托長音的“搏”卻已經是讀“勃”的調了。遇到他自摸,大家就恭喜他“勃起”成功,不過還是他自嘲“勃起”失敗的時候更多。
小喬也極善於狡辯,有理時壓人那不是他的本事,沒理時服人那才顯示他的功力。譬如有一次,大家在討論好萊塢昔日豔麗照人的女明星伊利莎白-泰勒,安仔說她人老珠黃,一個七十歲的女人再怎麽打扮也沒法看了;誰知小喬立馬說,那是你安仔不會欣賞女人的成熟美,頓時讓安仔幾乎要吐血。
還有一次,大家都在院子中間那個水池邊吃晚飯,看著水池裏那幾條鯉魚無精打采地遊來遊去,呂林順口說:“你看這些魚真鬱悶啊。”小喬話接得那叫一個快:“你又不是魚,你怎麽知道它們鬱不鬱悶?”他這分明是在用那個莊子與惠施“濠梁之辯”的典故。呂林也不甘示弱,接著說:“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知道它們鬱不鬱悶?”這下小喬更來勁了:“你也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它們鬱不鬱悶?”“我靠,I 服了U。”呂林最後隻好也用周星馳的一句名言向他投降。
小喬很喜歡陳慧嫻的《千千闕歌》,嘴巴一得閑——就是不跟別人貧嘴也沒有睡覺的時候,就是那句“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拽的還是粵語。他唱這歌時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因為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一是導致他想起他的女朋友。大家明白,小喬對他在廣州的女朋友可真是一往情深,因為從他唱這歌那般深情投入就可以看出來,即使他的歌聲實在不敢恭維。小喬每個月開銷的大頭就是打給廣州女朋友的長途電話費,竟然比煙錢都多。事實上,在他們哥兒四個中,他的煙癮是最大的,每天最少要一包,這不包括別人遞給他的那些支數。他宿舍桌上那個可樂罐做成的常是滿滿煙頭的煙灰缸,還有他的衣服和床單上的大大小小的窟窿,便真實記載了他的光輝吸煙史。其中有一個吸煙事件則讓他的個人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他們津津樂道了很久。
有次上班時間,小喬煙癮來了,一個人跑到車間一樓的一個角落去解饞,不巧被孟組長看到了。誰都知道車間裏是禁止抽煙的,這下小喬的麻煩來了。
可偏偏這個孟組長是那種守規蹈矩、不善言語的人,給人的感覺他神經總是繃著,緊張兮兮的,他人一急就張口結舌的,是他說話費勁別人聽得更費勁的那種。今天偏偏和小喬狹路相逢——這就意味著他的麻煩也來了。
“小喬,你怎--怎麽在這裏抽--抽煙?”組長一遇到點意外,就會這個樣子。
小喬還真的沒感到緊張,先熄掉煙,穩了穩神,肩膀一聳,不急不忙地說:“又沒有抽煙室,那你說我在哪裏抽?”他轉身就把問題踢給別人,是他一貫的策略。
“你在哪裏抽我不管,就是不能在上班時間抽煙。”孟組長盡量把事情弄簡單些,但這話明顯有露洞,已經顯出信心不足了。
“上班時間人也是有需求的,你上班也要上廁所吧?人不能總憋著。”小喬心裏有底了。他覺得好玩,想接著再挑逗一下組長,又拋一個誘餌。
“哪跟你抽煙有什麽關係?”孟組長皺著眉頭,本來不想跟小喬再羅嗦的,可一不小心,還是上鉤了。
小喬來勁了,連珠炮似的發問,“組長你也抽煙吧?你抽煙用哪裏?用的是手指、嘴唇和舌頭,對不對?”廢話,沒聽說抽煙用腳趾頭的,肯定有說法在後麵。
“是啊,又怎麽了?”這個年齡跟小喬不相上下的單身漢也有好奇心,想看看小喬到底怎麽狡辯。
“你知不知道手指、嘴唇和舌頭都是很敏感的地方?你也抽煙,你抽煙的時候是不是覺得這些地方都很爽?很過癮?”小喬很過癮,他總算把對方給繞進來了。
孟組長“嗯唔”著,覺得不對勁,但也沒法反對,因為他也是個老煙民,小喬說的也是他的感受,隻是沒有上升到今天的理論高度。
“其實那是在滿足男人的欲望,從你小時候吃奶時就有了。小孩吸奶吸手指也是在滿足這種欲望。” 小喬這水平都跟弗洛伊德大師差不多了。
可憐孟組長哪聽過這個,不知是在回憶幼時吃奶吸手指的感覺,還是在為吸煙滿足的那種欲望而羞恥,紅著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裏早沒聲了。
“我幹活幹了一上午,忽然有了那個欲望,就跑來吸兩口,這有錯嗎?”小喬知道,差不多搞定了。
“那那你不能在這裏偷著抽煙。”組長緩過神來。
“那你說讓我當你的麵抽?”小喬勝券在握了。
“不是不是,是不能抽煙。”組長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不能抽煙,那你說我能在這裏偷著自慰?”最後小喬終於拋出來了這個重磅炮彈,不把對方炸個稀裏嘩啦才怪呢,說完就緊盯住組長的臉。
“好了好了,不不跟你說了。”果然孟組長臉上又一陣通紅,他根本沒想到這個詞會從小喬的嘴裏就這麽隨隨便便地出來了。知道說不過,也不想再聽小喬的胡言亂語了,孟組長隻想早點結束,好像是他的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這次算了,下次別讓我看見。”小喬一下樂了,心裏想,還會有下次?
“謝謝組長。”小喬露出得意的神色,還不忘加一句:“要不你也來兩口?”
小喬這個段子真經典。他當天晚上與哥兒幾個分享時,大家全都笑翻了。
半年過去了,大胡憑著深刻而及時的反省和恰到好處的表現,上調到了原材料室,享受與安仔同級別的待遇,車間隻剩下呂林和小喬這兩個最為頑固的刺頭了。
日曆也換到了92年,下半年研究生考試就要報名了,可呂林跟小喬還在車間混著呢。他倆在車間整天麵對的是那幾個開口“個婊子”閉口“格老子”的老消毒工,倒也輕鬆自在,也確實學到了不少實戰性的東西。這幾個消毒工是廠裏資格很老的油條,卻也是全廠生產能不能有效益的關鍵人物,就象是飯店裏的大廚,生意好不好全靠他那口鍋了。想想看,如果一兩個罐子汙染了或者發酵失敗,那個月可能就是顆粒無收,也不用說那個月全廠的獎金就泡湯了。實際上,呂林和小喬跟他們相處得還是很好的,在廠裏大家稱兄道弟的,抽煙吹牛談女人,問題是呂林發現他根本就沒有可能靜下來看書,就算他想看點書,也找不到地方,因為車間裏連張辦公桌都沒有。盡管他不在意工作是否勞累,但呂林知道,找一個能看書的地方,對他真的很重要 ,否則什麽複習什麽考研,全是空話了。
調換個崗位這樣的事當然得經過陽克功的同意才行。可是自從夏天呂林決定留下來後,就沒有和他真正交談過——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平時碰見,也僅僅是打個可有可無的禮節性招呼。後來,有幾次下班後的不期而遇,呂林也試探過他可不可以讓自己挪動挪動,他總是以需要再熟悉熟悉發酵工藝,再看看等等搪塞過去,搞得呂林很是鬱悶,老想發火,終於把壞情緒帶到那年春節的年夜飯上。
那年春節前,廠裏一早就通知呂林他們,說所有新分配來的學生都沒有探親假,隻能在廠裏過年。小喬卻有所準備,把平時積攢的幾個休息日湊在一起,向車間主任申請補休假,獨自跑回漢川家裏去了。為顯示廠裏的人情味,廠領導決定在大年三十晚上陪這些外來的學生一起吃頓年夜飯。那時呂林的情緒已經低落到極點,就算有桌年夜飯,也沒有讓他感到絲毫的節日愉快氣氛,反倒增添他對未來的擔憂——都已經是2月份了,他覺得不能再在車間混下去了。盡管他還在勉強忍耐著,呂林還是決定利用這次年夜聚餐的機會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讓廠裏明白自己的決心。所以,明明知道年夜飯是晚上七點,呂林還是在一個人下午五點去食堂吃了晚飯——搞得食堂師傅都很奇怪,以為他不知道聚餐的事。飯後他就開始給液氨罐消毒,這道程序一動工沒有兩個小時還真下不來。
那天,很多人都隻上半天班的,更有幾個學生來上班就是為了這頓免費的年夜飯的。這不,六點鍾剛過,除呂林以外,學生就全到齊了;很快連廠長都到位了——他也想提前開飯,還要回去趕家裏的年飯呢。可是,缺了呂林他們也不好意思開始啊,尤其是廠長得知呂林還正堅守在崗位上辛苦工作。於是每過十來分鍾就有人找到他,不停地問他什麽時候可以結束,呂林總是回答“快了快了”,“別急別急”——他吃得飽飽的他才不急呢。遇到個關係好點的呂林還客氣地說“要不你們先開始吧?”,遇到那個讓他煩的就加一句“沒看我正忙著嘛?”。就這樣等呂林幹完活衝個澡換完衣服後到會議室時,已經八點多了。那些饑腸餓肚的人已經麵對一大桌魚肉酒菜而不得食已經一個多小時了!有些菜都等涼了又重新熱過了!
聚餐設在會議室裏,因為廠裏那個食堂隻有廚房沒有餐廳。平時,職工在廠吃午飯,都是從食堂買了飯帶到各自的車間或科室去吃的。而呂林他們這些自己不開夥的單身漢還要在廠裏吃晚飯,隻要不下雨,他們都會聚集到院子中間的那個水池周圍,畫餅充饑似的看著那幾條鯉魚扒拉碗裏的米粒。廠裏要是接待客人就餐,就會驢子當馬騎,把這個會議室當做餐廳。
呂林一進來,全桌人都不由自主地“哦——”一聲長歎,有驚有喜有嗔有怨,但不約而同地表達了等待終於結束的意思。安仔和大胡立即站了起來,給呂林示意在他倆之間幫他預留的座位。廠長自然少不了說句“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呂林則不鹹不淡地回答“沒什麽,應該的”,麵上沒有什麽表情——因為他壓根兒沒有也沒想過要為遲到道歉。
待呂林坐下來後,他眼睛輕掃一圈,立即發現這個擺滿雞鴨魚肉酒菜的大圓桌旁,這座位坐得相當有講究,明顯是分著陣營的。廠長和副廠長坐在麵對門的正位上,卻沒有陽克功總經理出席,說明這是以平湖藥廠的名義安排的飯局,與那個依然停留在紙麵上的合資公司沒有關係。緊靠廠長左手坐的是黃金鑫,——這名字毫無忌憚地顯明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拜金狂,——黃金倒也罷了,還要堆成堆!所以他讀了中南財大,畢業時想聯係去黃金管理局,可人家根本不理會他,盡管他名字和專業都對口,經不住陽克功的誘惑,也來宜昌尋找他的發財夢。這名字俗氣倒也罷了,因為還可以尋個父母命名的理由,隻是這個家夥言行舉止,偏偏像是滿清的後宮太監,不單是那副李蓮英的嗓子,還有那副犯賤的媚骨和令人作嘔的姿勢,讓人實在難以忍受。整個夏天這家夥給人的印象就是穿著個女人身上才會見到的的米黃色短褲,操著一副娘娘腔,扭著屁股晃來晃去的。這家夥很會見風使舵,一來沒多久就投靠廠長,混到供銷科搞采購,那可是個人人眼紅的肥缺。呂林偶爾跟他打打麻將,不但很討厭他那蘭花指的摸牌手勢,更反感他時常拿出個百圓大鈔問別人有沒有散錢找,就這副德興!呂林他們都曉得黃金鑫是廠長的跟屁蟲,沒想到半年後還跟廠長那位醜得一塌糊塗的女兒談上朋友了,這是後話。
黃金鑫跟五個從武漢其它高校分來的學生一起,住到了呂林他們宿舍下麵的三樓裏。接著黃金鑫坐的就是他宿舍的五位,然後是幾個宜昌畢業的學生,再轉過來是大胡,呂林和安仔,安仔的左邊就是那位負責設備和基建的副廠長。這個副廠長有個女兒在化驗室,瘦瘦高高的,資色也不錯。呂林心裏明白了,看來這飯不好吃。很顯然,這頓飯是在考查人呢,這考查內容還挺多的,政治上,工作上,甚至女婿人選上。
再看酒菜,一條三斤多的紅燒鯉魚擺在最中間,然後是雞鴨肉菜十來盤圍在外邊。很豐盛,隻是這已沒有熱氣的魚肉盤盤看起來都是油膩膩的,跟半年前的那筐熱幹麵一樣,讓呂林倒胃口。酒是宜昌產的“稻花村”,兩瓶都開了,擺在黃金鑫和廠長之間。每人麵前的酒杯裏已經斟滿,白瓷酒杯,足有半兩。看這酒瓶的位置,就像在告訴別人,酒是廠長的,這酒卻是他黃金鑫倒的,——這家夥儼然已經以半個“主人”自居 了。
既然人都到齊,那就開飯吧。廠長講兩句感謝祝福的話是應該的,副廠長來兩句也合情合理,偏偏還要讓每個人都說上兩句。一切果真如呂林所料的那樣,——你們這些陽克功帶來的人至少都得表個態。
娘娘腔自告奮勇地先說。他一開口就是感謝廠長領導對他們這些外地學生如同父母的關心,表示一定要努力工作,不辜負領導的希望。直說得廠長兩眼笑眯眯的,卻讓呂林一陣又一陣的惡心,暗想:“什麽父母不父母的關心,我怎麽從來沒感受到!你感激你的好了,關我屁事!” 直到半年後大家知道他與廠長女兒的關係,呂林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家夥早有預謀。娘娘腔說完了之後竟然還有人鼓掌,——是不是廠長帶的頭難以考證,隻是呂林沒動,輕蔑地看著娘娘腔那洋洋得意的神態。
偏偏娘娘腔這一說腔就象是給大家定了個調,後麵每個人都是忙個不迭地感謝領導呀努力工作呀之類的,然後大家鼓掌通過。呂林想這些人也就是這個水平,乏味得讓他連輕蔑都懶得去給了。呂林正期待著大胡的表現,沒想到他也如出一轍,感謝了事,搞得呂林很失望。那晚回到宿舍,乃至以後很長時間裏,呂林還因此事不斷地取笑他。
“呂林,輪到你了。”娘娘腔又變成司儀了。
一直沉默不語也不鼓掌的呂林還停留在對大胡的失望中,感到實在無話可說,於是,他站起來,端起酒杯,說:“我要說的都在這杯酒裏!”然後一飲而盡,然後坐下,麵無表情。
這一下,大家被呂林的舉動搞得不知所措,睜大眼睛,先怔怔望著他,又轉眼去看廠長。這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呂林這也叫做發言麽?還有,廠長還沒發話,怎麽就喝酒了?廠長笑容還在,隻是僵硬得像涼在陽台上的幹魚,眼口張得很大,但毫無生機。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鼓掌,一片難得的安靜維持了五六秒鍾。
娘娘腔的聲音終於跳出來:“你這等於沒說。”
“是啊是啊。”幾個被剛才的寂靜嚇壞了的趕緊湊和回應著。
“你沒聽見嗎?”呂林瞪著他,冷冷說了一聲。
大胡也沒料到呂林會來這麽一下,好在他反應快,趕快出來打圓場,說:“他都說到肚裏去了,——說的都是心知肚明的話。” 他知道最好還是讓這種緊張的氣氛快點過去,轉過來對安仔說:“該你了,安仔,快點。”
“安仔,該你了,該你了。”那些湊和的聲音立即又跟上來。他們希望這窘迫壓抑的氣氛快點過去,而且他們也知道,等安仔說完後就可以開吃了。
安仔對呂林剛才的舉動也感到驚訝,不過等大胡把接力棒傳過來,他很快恢複了笑容,不慌不忙地把椅子挪了挪,身子半前傾,胳膊肘支撐在桌上,右手端起酒杯慢慢晃著,嘿嘿一笑:“說點什麽呢?新年嘛,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他說話的神態,整個就是那時候剛剛熱播的《編輯部的故事》中的李冬寶,連呂林都給他逗樂了。幾年後,呂林在趙本山春節聯歡晚會的小品中也聽到這類似的一段,就為安仔感到可惜,心想安仔要是進了娛樂界,說不定真也能成一番氣候呢。
前麵那些家夥苦心營造的莊重嚴肅的政治氣氛就這樣被呂林和安仔廢掉了,這多少讓廠長感到失望。在嘻嘻哈哈聲中廠長也沒有心思再來個總結性發言,一聲“大家開始吧”還沒有說完,隻見十幾雙筷子就前仆後繼地奔向戰場,轉眼間,雞鴨魚肉就隻剩下幾根骨頭了,盡管那條魚並沒熟透。
好一頓獨具特色的年夜飯!
要麽爆發,要麽崩潰,呂林知道已經無法忍受下去了。春節一過,他就直接跟陽克功攤牌:“要不給我換個崗位,要不把我開除了。” 實際上,這是呂林與陽克功那次長達兩個小時談話的結尾,開頭並不是這樣的。
呂林那天上午剛上班就直接去了陽克功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他:“陽總,你把我弄到宜昌來是不是隻想多一個消毒工?”
陽克功已經聽說了呂林在年夜飯桌上的舉動,也知道這小子本來就不是個善茬。可是,現在他對呂林又忽然多了一份好感,因為呂林不但沒有去投靠反而去頂撞廠長,說明呂林還是站在他自己這邊的。況且,平時受廠長的排擠打壓夠多了,這下呂林也多少算幫他出了一口小小的惡氣。
所以看到氣勢洶洶的呂林,陽克功和顏悅色地讓他坐下來,對他說當然不是的,說隻是想讓呂林熟悉發酵車間的所有工藝流程,然後定有重用。呂林卻不想再多聽他的廢話,未等他說完,呂林就連珠炮似的衝著這位一直在他們麵前自稱是發酵專家的總經理發炮,以證明自己已經掌握了所有的工藝流程。呂林在敘述每個工藝流程細節之前,都會先問他諸於“你知不知道如何掌握發酵液體積?”“你知不知道消毒時如何防止發酵液產生泡沫?”這樣非常細節性的技術問題。沒有提綱,沒有紙筆,全憑他自己的記憶和經驗,呂林一連十幾個“你知不知道”的問題問得他眼神無處躲閃,隨後的“我知道”的答案更是讓他沒有任何反駁的可能。然後呂林告訴他,說:“這半年多時間裏,我們大家都不容易,你有你的難處,我有我的苦宗;大家相聚一起,不管是喜家冤家,都算是一種緣分;以後是你可以走你的陽關道,我要走我的獨木橋;但有一點,你不能把人逼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最後通牒就是上麵那句話:“要不給我換個崗位,要不把我開除了,反正我不會再去車間當消毒工了。”然後甩門而去。他好久都沒有這麽暢快淋漓過了。
在那個早上有人在門口放個屁,中午全廠人都知道是誰的小廠子裏,呂林跟陽總單挑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大家都議論紛紛,對此褒貶不一。有的說呂林有個性,是條漢子;有的說他太衝動,隻怕會被打擊報複。呂林則無所謂,說,既然想做,就做;既然做了,就不想了;至於後麵是什麽,聽天由命,想那麽多幹什麽。
真應了那句諺語“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或許因為在人事管理上,呂林還屬於國家幹部的那一類,還因為呂林明明白白地表示不跟陽克功一條船,第二天上午廠長就找到呂林,詢問情況,完全不計較呂林幾天前在年夜飯桌上給他的難堪。最後廠長告訴他說化驗室剛好有個職工回家生小孩,需要人手,讓他去找化驗室組長談談,看能不能到她們那裏去。
化驗室組長姓唐,有四十多歲,是看起來比較嚴肅其實很隨和的一個大姐,她也很理解他們幾個外地來的大學生的難處。化驗室的工作是負責全廠的中間產品的化學檢驗和生產質控,需要三班倒,現在少了一個人,大家都覺得轉不開。還有,化驗室的化學儀器比較多,也需要成桶的蒸餾水和成箱的化學試劑,搬送這些儀器試劑這樣的力氣活對目前是清一色的女孩子來說,也是個難題。所以,等呂林找到唐組長一說,她當時就答應下來了——又不是她發工資,多一個人幫她幹活,何樂不為呢?皆大歡喜,第二天呂林就開始到化驗室上班了。
一下子見到這麽多的漂亮女孩子,呂林像是從和尚廟進了大觀圓,都有點眼花繚亂了。這裏很快就成了呂林他們哥兒幾個的另一個根據地,大胡、小喬和安仔也會在中午吃飯時聚過來——這裏可是“秀色可餐”的好地方啊,不久他們就與那些靚女少婦混在一起,開始“零距離”接觸了。
在呂林去化驗室前,這裏本來還有個男同事的,呂林以前在廠裏也碰見過他幾次,但從未交談過,隻是看他總是滿臉氣難平的樣子,知道他也有點虎落平陽的味道。他八年前從四川大學本科畢業,學化學的,回到宜昌後就淪陷在這裏,中間也考過兩次研究生,都失敗了。他為人清高但情商不高,總看什麽都不順眼,一天到晚牢騷滿腹的,自然討不到領導的歡心,甭提有往上爬的機會了;混了幾年也隻能在化驗室搗弄那幾個玻璃試管兒,當然是鬱悶極了。春節前他以老婆生小孩為借口,請了三個月的假,實際上是到剛上市不久的宜昌那家“猴王”焊接公司去試用,不久他就正式調離,去“猴王”當小毛猴去了。他最後一次來廠裏清理他的物品,還專門找呂林聊了一下,以過來人的口氣語重心長地告誡呂林要早點離開這鬼地方,越早越好。
化驗室的工作是要為發酵車間和提取車間檢測中間品,必須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因此,這裏需要有早中夜三班,大家輪流倒班。每人先是兩個早班,接著兩個中班,再是兩個夜班,然後休息兩天,這樣就輪完一圈。而白班則是正常八小時製。呂林第一個月因為要熟悉所有的檢測項目,跟組長一樣隻上白班,不參加倒班,所以有機會見到所有的化驗室人成員。說實話,化驗室的常規檢測項目無外乎測測糖含量、氮和氨基含量、磷含量、酸堿度、黏度什麽的,這些東西對他來說簡直太小兒科了,那些儀器設備也是再常見不過的,在大學試驗室裏到處都是那玩意兒。不到一個月,呂林就掌握了所有的檢測技術,可以獨立操作了。
唐組長的丈夫在離廠不遠的夷陵中學當老師,同來宜昌後來又轉去自來水廠的曉東也是從夷陵中學畢業的,正是她丈夫的學生。曉東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過來找大胡和呂林玩,碰見唐組長的麵就叫“唐阿姨”,讓大胡呂林他們樂個不停,因為他們都叫她唐大姐的,而她的那個上初中的孩子還叫他們叔叔呢。所以後來隻要他們一見到曉東就對他說:“乖乖,快過來叫叔叔看看,是不是又長個了?”這小子總是哈哈大笑,罵他們占他的便宜。也因為多了這層關係,唐組長對他們幾個外地來的大學生越發格外同情,對呂林也是百般照顧。
在化驗室與呂林最為談得來的是劉瓊,有個說法是三十歲女人要比二十歲姑娘更有魅力,這用在劉瓊身上再合適不過的了。她活潑開朗,性格外向,喜怒皆形於色,說話做事都講個幹脆,風風火火的,對生活有品味和有追求,時時散發出那種健康成熟的女性魅力。她待人也很熱情,常常邀請呂林他們去她家作客。在她家裏呂林第一次知道有個菜叫“側兒根”,就是魚腥草的根——竟然是可以吃的,白嫩的魚腥草根洗幹淨了,切成半寸長的段,用香辣油涼拌,就成了宜昌人的一道菜,隻是第一口難以下咽,實在是受不了那股腥味兒,但奇怪的是第二口就喜歡上了。呂林後來才知道四川貴州重慶也好這個東西,連那葉子也是吃得的。劉瓊的“夥計”(對老公的戲稱)在一家“錢途”廣闊的單位,家裏根本不在乎她的那點工資獎金。然而,劉瓊並不滿足,總想折騰點什麽,正逢小平92南巡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宜昌也在四處開花,她當然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於是在伍家崗租了一個門麵開餐館,要大張旗鼓地幹一番。劉瓊還為裝修的事兒向呂林征求建議——這些東西他不懂,也幫不上忙,但他可以替她上夜班,節省她不少時間去搗鼓她的餐館。後來,有其他女孩子請他代上夜班的,他也是一概答應下來。
其實,呂林是很樂意上夜班的。夜班工作量不大,固定工作隻需給發酵車間測一批樣品,提取車間的檢測批次則視情況而定。這樣,絕大部分時間都可以專心於他的書本上。呂林本來就是個“夜貓子”,喜歡夜裏學習和思考,夜晚沒什麽打擾,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看書,真是太理想不過的了。還有,那些家裏有老公孩子的嫂子和晚上要約會的女孩子當然都不喜歡夜班,呂林跟她們換班,她們真是求之不得,呂林也落個順水人情。再說,上夜班還有點小便宜:不但有免費的宵夜,還有夜班費。這等好事,呂林當然願意了。就這樣,上半夜看書,下半夜睡覺,第二天上午回到宿舍接著睡個覺,下午看完書再去師專踢球什麽的,就是呂林在化驗室那段時間的很有規律的生活內容。當然啦,到了周末,呂林也會跟大家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什麽的來放鬆放鬆。
呂林在化驗室的那段時間裏,過得充實而且開心,工作上也沒什麽弊漏,把化驗室的什麽體力活全包了,每天早上交班前都把開水瓶給加滿,室內清潔給做好,把當天所需的試劑給配備齊全,讓那些隻用上白班的姐妹們高興得眼角都是笑。在廠裏他也能與大家和睦相處,不管是本室的還是外科室的,隻要找他幫忙,他都盡力而為,譬如上次藥效室的組長新買了一架原裝進口的卡西歐電子琴,但說明書隻有日文和英文的,請呂林幫忙用翻譯一份中文說明書,一個星期後,呂林就拿給她一份十幾頁紙的中文使用說明書,讓她感激得一塌糊塗。所以,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對呂林很滿意,到了年底,大家還要評他當化驗室的先進呢。
陽克功還在為他的飛騰公司窮折騰著,但來自廠長那方的壓力與日俱增,壓得他幾乎喪失話語權。不知是不是他的鍥而不舍的精神感動了港方上司,還是他又玩了一把自殘刀法,總之,他不知道從哪裏弄到十萬元錢,匯到公司賬戶上,人人都好像聽到他那憋了一年的聲音突然從廠門口響徹到工廠的每個角落——“資金終於到位了!”於是在5月初就把那塊在倉庫躺了一年的“宜昌飛騰製藥有限公司”的木牌子親自掛在廠門口,免不了鞭炮湊興,好一掃一年來的晦氣。
其實大家早都對什麽資金何時到位呀,公司何時掛牌呀心灰意冷了,對這套把戲已經厭煩透了,隻是冷眼看著陽克功窮途末路似的表演。明眼人都知道,這十萬元根本說明不了什麽,連工廠這一年來付給他這個總經理的工資都不夠,想用這點錢打發糊弄廠長他們那幫人,真是太天真了。所以他的境況並沒有得到改善,反而受到廠長更加咄咄逼人的擠壓和討伐。那個製作拙劣的牌子也實在不爭氣,經不起兩天的日曬風吹雨打,不久就皸裂褪色得不成樣子,完全是一副不祥的預兆。果然,三個月不到,也就是在呂林遊玩三峽回來後不久,這個把他們拐到宜昌的陽克功終於和他的飛騰公司一起壽終正寢了。那天下午呂林站在化驗室的窗前,看著無人歡送的陽克功自己拎著行李箱從廠門口出去的時候,一番類似傷感的東西從他心裏湧現出來——世事難料啊,老陽,希望你一路走好。
這一切該結束了。呂林明白, 離開這是非之地的人,很快也要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