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雪飄過,雪夜撩思憶;悠悠光陰故事,惹誰心歎息。
雲生清崖邊,月隱雲影裏。此情何來複何去,愛怨兩依依。
2012年12月21日,是周五,一周裏的最後一個工作日,也是瑪雅預言中的世界末日:過完了這所謂的“第五個太陽紀”的最後一天,清晨將不會來臨。
早上七點,呂林如往常一樣,開車出門。他對這個瑪雅預言略知一二,也沒把這預言當回事兒,班照上事照做,飯照吃網照上,日子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倒是看網上新聞,說這預言幾個月前在東半球那邊就鬧得人心惶惶的,有人甚至花大價錢把“諾亞方舟”都給預備好了,可等到揭了底,卻發現這一日一夜竟然這麽稀鬆平常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啥事沒有發生,整個白咋乎了。一路上呂林還想,這幾千年前的瑪雅人,在一個石板上刻了一堆不靠譜的數字符號,就把幾千年後的地球人忽悠得找不到北,這事也太幽默了。
隻是這天在辦公室,呂林竟然也有點心神不定,總是感覺到要發生什麽事情——畢竟,這北美在時間上要比東半球晚一天,而這瑪雅日曆可是按美洲位置來算的,什麽事情都還來得及發生的;更何況一早天氣預報說今天本地區將有一場大雪,可能性有89%——跟瑪雅預言比,這八九不離十的天氣預報要靠譜多了。所以下午四點剛過,呂林已經收拾好辦公桌,準備下班了。
其實,這兩日美國西北部暴風雪正猛,預計今天稍晚就要東移到五大湖區,看來這雪不下則已,一場大雪是在所難免的了。時值北美的隆冬,按理說下點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這兩年的氣候太怪了,該冷不冷,不該熱的卻熱得離譜,簡直不講理的,就說今年夏天這創紀錄的高溫天氣,誰能知道克利夫蘭會比號稱火爐的武漢還熱呢?可進了冬天,卻久久不見下雪的跡象,這眼看要到聖誕節了,還沒有正兒八經地下過一場雪,反倒是上次桑迪颶風摧殘紐約時順便給這裏捎帶了一場暴雨。本來,呂林早就盼著下場雪,免得過一個灰色的聖誕節——沒有白雪皚皚銀裝素裹,那聖誕的氣氛就差遠了。隻是憑他的經驗,一旦大雪下來,路上交通就讓人頭痛,高速公路便堵得跟停車場似的,車子比那烏龜爬行還慢,從公司到家裏,區區二十幾邁的路程,得耗上三四個小時,那感覺跟趕上世界末日也差不多。他在這裏呆了五六年,如此經曆也遭遇好幾次了,所以他覺得今天還是早點下班為妙。
剛走出門,手機就響了,是大胡的電話。
“喂,你小子在哪裏呀?什麽時候回來?這麽長時間都沒有消息?”呂林開口就問了一連串。大胡是呂林二十多年交情的的老友,十幾年前大胡來美國拿了個博士學位,在匹茲堡的一家大公司上班,幹得不錯,三年前公司開發中國市場,把他給派回中國去了。大胡一看中國那邊不是三月半年的事兒,索性把美國的房子賣了,領著妻兒貓狗一古老兒都搬回中國去了。在他去中國前,呂林還見過他一次,從那以後,呂林也隻是跟他偶爾打個電話發個電子郵件,聯係很少。
“我現在正在——天津,很快就會回去的。”大胡有早起的習慣,打電話的時候,大胡正坐在馬桶上做腸道清空工作。他本要如實而且更加具體地回答“正在廁所”,又覺得是對自己的不尊重,還是改口了。公司在天津開發區新建了一個工廠,把他派過來,原計劃隻讓他做三年時間的前期工作。現在三年已過,公司卻另有打算,想讓他再多留一段時間。他看出公司的意圖,自己卻不想妥協。用他的話說,當初費了九牛二虎之好不容易去了美國,現在你卻打發我留在中國,這哪裏跟哪裏呀。再說了,在中國呆了三年,老婆孩子也早就厭煩了那越來越稠的空氣,——他們因此學會了一個新詞叫霧霾,還有那越來越吵的噪音和越來越堵的人流車流,也都一直嚷嚷著催他回美國去。他已經跟公司提出申請,公司原則上是同意了,可究竟哪一天能回去,他也不清楚。
“喂,你聽著啊,今天我是有事兒要跟你說。——你那邊說話方不方便?”大胡接著說。在中國的職場呆久了,大胡養成了個習慣,在給客戶打電話時,先要明確對方是不是處在可以自由說話的環境中。
“什麽事你說吧。”呂林推開樓道口的大門,來到外麵。從辦公室到停車場有三個街區,步行五六分鍾的路程。天已經暗了下來,灰蒙蒙的天空像得了重傷風的鼻子堵得嚴嚴實實,——果真是大雪來臨的前兆。
“老德兒死了。”
“什麽?你說什麽?你上次不是說他還好好的嗎?”呂林吃驚不小,心裏一陣惋惜。二十年前大胡和呂林在宜昌時結識了老德兒,老德兒更是視大胡為至交,兩人二十年來一直保持百分百之親密聯係,以至於老德兒在遺囑中委托大胡做了他的遺囑執行人。其實,呂林離開宜昌後跟老德兒倒沒有什麽聯係,隻是間斷地從大胡那裏聽到一些關於老德兒的消息。半年前大胡告訴呂林說老德兒得了肺癌,早期的,動了手術,效果還不錯。老德兒得了肺癌,呂林根本不覺得奇怪,像老德兒那種嗜煙如命的人染上肺癌,他認為隻是給吸煙導致肺癌再添加一個支持病例而已。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半年不到,老德兒人就沒了。
“還是因為肺癌,後來又腦轉移了。他這次去香港做手術,手術完了還沒來得及出院,就不行了。”接著大胡還告訴他,作為老德兒的遺囑執行人,大胡還親自去了香港,去處理老德兒的後事。正是在為老德兒辦後事的時候,大胡發現了他從前沒有想到過的事情。
“老德兒這家夥身後竟然還留了一筆錢,數目還不小,你肯定沒想到吧?”大胡談興正濃,“你猜猜誰是他的遺產繼承人?”
這問題的確引起了呂林的興趣,呂林的腦裏立即跳出了一個名字,不過呂林現在隻想先開他一個玩笑,說:“不會是你吧?會不會是我啊?當然啦,有我的也少不了你的啦。哈哈!”
“你這小子真沒良心,人家人都死了,沒見你難過一下,現在還妄想分點錢,太過分了。誰還敢跟你做朋友啊?”大胡明知呂林是在開玩笑,故意以假還假地奚落他一番。
不過大胡的話還真讓呂林感到慚愧。說實在的,這二十多年間,呂林身隨境遷,換了不少地方,身邊的朋友也是來來往往,分分離離,朋友倒是不少,可大多是泛泛之交,真正像大胡這樣的患難之交,則屈指可數。朋友在身邊的時候,可以彼此看顧,相互照應,喝酒聊天,共享其樂,可一旦分開,彼此離開了對方的生活圈子,就算掛念,交情仍未免日益變淡。這便如啤酒要保鮮一樣的道理,啤酒一過期,不但失卻了營養,更加沒有原來的味道了。所以說朋友是要交往的,而不是要掛念的。就說老德兒,二十年一過,現在呂林心裏隻剩下些許的惋惜和感慨,甚至連難過都談不上了。
聽到呂林默不作聲,大胡以為自己出言過重,忙說:“喂,不會吧?猜不出來?提示一下,有三個人。”
“那第一個會是他在美國的妻子吧?第二個是他現在的女友?對不對?第三個嘛,”呂林知道老德兒是個重情義的人,雖然老德兒跟他妻子沒有生育,兩人也離婚多年了,老德兒依然會把她擺在重要的位置。後來老德兒常住深圳,結識了一位女友,這位女友對他也是照顧有加,特別是在他患病以後,更是不離不棄。這兩個是當然的人選。老德兒父母早就過世,也沒聽說過他有兄弟姐妹,所以這第三個人肯定不是他的家人親戚。呂林想,既然大胡這樣問,那第三人也是他認識或聽說過的才對,會不會就是剛才腦裏蹦出的哪個名字?可他並不想自己說出口,於是說:“第三個,我猜不出來。”
“是秦柳,沒想到吧?” 大胡說出了第三人的名字,也間接認可了呂林心裏的猜測。
“果真是她?”呂林誇張地提高聲調和音量,不忘用這種方式表明自己沒有說出來的答案。
“對啊。你聽好了,後麵的事就與你有關了,我要說第二件事兒了。”大胡的聲音裏透露出按捺不住的興奮勁。其實,他剛完成馬桶上的任務,呂林也不難聽出電話裏傳來的那抽水馬桶衝水時特有的聲響。
“關我什麽事兒?說吧。” 呂林便說邊加快了腳步。街上行人稀少,前麵就是停車場。微風,已經有零星的雪花在試探性地飄落,隻是還未觸到地麵,就消失了。
大胡說:“老德兒不但給秦柳留了一筆錢,還給她留了一封信,估計他早些年寫的,讓我轉交給她。你看秦柳是他的遺產繼承人,我還不得不去聯係她,可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裏。長話短說,我先是在網上搜索,又托人去查找,電話打了無數個,Email 發了無數條,終於在宜昌一個私立的英文學校找到她。現在秦柳過得很不錯啊,我跟她說明事情原委之後,她一開始就拒絕了,說錢不要,信也不要。我對她說別拒絕,有錢拿是好事啊,實在不想要,等你收到錢,也可以再捐給孤兒院或者什麽人,你想怎麽處理都行。我這麽一說,她後來還是同意了。”
“告訴她,讓她把這錢留著點兒,不要都捐了,她還欠我一頓飯。”呂林一邊說著,一邊拐進了停車場。
“別老想好事了,估計她那頓飯你永遠也吃不著了。不是有個說法嗎?沒吃到的才是最香的,你還是留頓最香的在那吧。”大胡哈哈大笑。
“那我把這頓最香的飯讓給你好了,夠朋友了吧。”呂林也哈哈笑了。
“你還別說,我還真想去一趟宜昌。前兩年跟老德兒聊起宜昌的事兒時,他也有這個想法,可惜一直沒有成行,這下他撒手一走,留下了個莫大的遺憾。看來,在我回美國前,也要盡可能去一趟。”兩人又一起為老德兒感慨一番。
“你不知道吧?我跟秦柳在電話裏自然而然地談到你,她還一直在問你在哪裏呢,看來她還蠻在意你的嘛。”大胡說這話的時候,呂林嘴上一邊嗯嗯哼哼地應著,一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我們還談到鄭兵,聽秦柳說,鄭兵後來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孩子自己過,孩子現在都讀大學了。還聽秦柳說,看你願不願意回去看看,好像有什麽事兒,她沒有對我說。可是秦柳再三說,要等你心裏準備好了,才能回去。嘿嘿,你小子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也瞞著我啊?”大胡一壁說著,忽然聽到電話裏傳來發動機打火的聲音,連忙“喂喂”兩聲:“你是不是在開車?”
聽到鄭兵這個名字,呂林心裏不由一悸,然後沉默,連“嗯哼”都沒有了,左手把電話貼在耳邊,右手則是一係列機械的動作,放背包,關車門,紮安全帶,插鑰匙,打火。這時他才回過神,說:“是啊,下班了,這邊在下雪,正趕著回家。”
“那你注意開車,這次我不跟你多說了,我們回頭再聯係。等我把這邊的事兒都搞定了,——說不定我真地去宜昌見到她們,——以後再好好說給你聽。好吧,聖誕快樂,再見。”大胡言猶未盡,不過為呂林開車安全著想,還是掛斷了電話。
可呂林並沒有立即開車,隻是手搭在方向盤上呆坐著。發動機在轟轟作響,震得他心裏隱隱作痛。外麵的雪花已經成形,一片一片地飄落在前擋玻璃上,隨即化作細微的水粒,積累多了,如淚水般在玻璃上緩緩流淌。呂林忽然覺得鼻腔發酸,眼眶濕潤,一種久違的感覺從心底湧了上來。那感覺就像在閣樓上多年未動的紙箱裏翻找往日書信所揚起的一陣灰塵,進入鼻腔,令人發嗆,卻也令人更添睹物思情之心緒。
鄭兵,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在聽到大胡說出這個名字的刹那間,呂林心裏雖然已有預備,還是不由自主地一陣悸動。二十年前呂林與她兩人一別,各分東西,自此音訊全無。往事曆曆,恍如昨日。難忘的一段歲月,難忘的一段情緣。盯著那前擋玻璃上串串淚流,呂林心裏禁不住地問:二十年過去了,鄭兵,你還好嗎?
二十年了,就這麽一恍。一個人的日子,能有幾個二十年呢?用二十年來數算,實在是不堪計數的。可呂林發現,就在這麽不經意間,自己已經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古人雲“四十不惑”,呂林卻一直還在困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裏。離開宜昌,呂林到廣州讀了碩士又到上海讀完博士,畢業後找了個機會到法國做博士後,幾年後又轉到美國,後來發現在國外這生物學博士後就跟國內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一樣盡幹些既苦又累還沒有回報的活兒,於是一咬牙去拚了個計算機學位,然後靠著半路出家的三腳貓功夫在克利夫蘭一家律師事務所找了一份工作,建數據庫和檔案管理係統。然後就像很多從中國大陸漂來的新移民一樣,拿著一份不高不低的薪水,住著不大不小的房子,開著半新不舊的日本車子,說著夾雜英語單詞的中國話,吃著美國化了的中國菜,看著美國人的橄欖球賽,周末送孩子去他們不願去的中文學校,偶爾再參加一下朋友間的家庭燒烤聚會,順便討論些不痛不癢的國際新聞,就這樣過著不窮不富不忙不閑不鹹不淡不中不美的日子。隻是這種日子過久了也會讓人心慌,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人生應該更有意義的,於是也應邀去去當地的華人教會,聆聽一些高深莫測的真理。隻是那些真理似乎在教會才能發出亮光,就像那些物理化學定律總要有適用範圍似的,一回到家裏,一回到辦公室,什麽都又變成了原樣。他實在是困惑不已:難道這就是大家說的美國夢麽?難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麽?自己曾經的理想如今在哪裏?
呂林從汽車屜鬥裏拿出一片光碟,放入車載CD播放機裏,那首他熟悉的《海闊天空》隨即飄揚出來:
“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這首歌,是當年黃家駒為Beyond樂隊成立十周年而作的,很好地刻劃了他們樂隊十年來的心路曆程:有起伏掙紮,也有意氣風發,有疲倦無奈,更有奮戰不懈。呂林記得他二十年前第一次聽到這歌時,就立刻被這話盡滄桑的歌詞和激昂跌宕的旋律所震撼。多年以後,他猛然明白,這首歌不也正是他二十年前那段人生歲月和心路曆程的真實寫照嗎?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哪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呂林把車子開動起來,穿行在雪花飛舞的街道上。這飛舞的雪花,這熟悉的旋律,再次把他的思緒帶向遙遠的那段歲月,帶向那遙遠的宜昌。時光似乎倒流,大胡,小喬,安仔,老德兒,還有秦柳,當然還有鄭兵,一個個熟悉的麵孔,不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那一幕幕就象紀錄片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裏不停地播放,有黑白有色彩,有快慢有特寫,有痛有淚,有苦有樂——那是多麽難忘的一段青蔥歲月啊。
這故事也從二十年前的一場雪開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