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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 白羽 (19-21)

(2013-03-28 13:57:23) 下一個

十九)

我知道,躲,隻能讓事情更曖昧更糟糕。及早壓住心裏的那一絲波動, 以平常心看平常人, 自然就能無事。 元飛做得到, 也一直這麽做著。 我, 也可以做到。

元飛不知什麽時候買了個樣式很簡單的MP4, 和收銀的小玉鼓搗著從網上下了些歌。他空下了可以翻書的時候, 就戴了耳機聽著。 有些時候能看見他出神了, 目光渙散神情安詳。 他在想什麽? 還是他在回憶什麽? 那些歌讓他眼裏有著什麽樣的畫麵? 我現在倒知道了不去問。

“姥姥”又談回一個項目。

其實也隻是一個意向而已。

客戶是“姥姥”的大學室友,剛接手在都市西北麵的一個新開發的古街。這麽大的生意原本不是我們這種小公司能接的。客戶的意思,讓我們先給他們的總項目想個名,然後再談可能性。估計是客戶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姥姥”,這一招,隻是為了軟退兵。

盡管接下案子的可能性很小,我還是上網查了很多資料,把跟古街開發有關的項目都研究了一番。想了好幾個名字,被“姥姥”否決了,“要有突兀的轉折,卻又要有順理成章的邏輯。你再想想,再想想。”

阿萱那天正好在書吧附近的飯店開會,中午吃完飯不用著急回公司,就到我這邊來坐一坐。

“你們的生意倒大好了。”

“拜帥哥所賜。”

“可以理解, 那張臉就是塊金字招牌。明朝來的帥哥,也聽MP4了, 可變成現代人了!”

明朝來的。明朝,對啊,他們那個山中部落。

有名字了!

“明朝部落?這個名字倒新鮮。”“姥姥”念著,一麵輕晃著腦袋,“可為什麽不是唐朝,不是宋朝,或者清朝?”

“我上網查了, 古街的老格局最早從明朝就開始用。一般遊人倒也不會注意這些細節, 但既然是古街, 就最好跟以前的朝代連在一起。 唐宋離我們太遠, 用了太忽悠;元清肯定不能用,外族入侵,大多數人心理不好接受;明朝離得近,又有盛世,想想鄭和下西洋,國威都揚到海外去了。”

“那部落又是什麽典?”

“一條古街肯定不能把大家帶回明朝。這個遠離城市喧鬧的所在,倒可以想象成世外桃源,遺留在偏遠一角的遠古部落。”

“姥姥”低頭沉吟,估計在糾結著裏麵的轉折和邏輯。最後他終於點點頭,“也就是它了, 我先回了再說。”

隔了一陣, “姥姥”的室友也沒有回話。

倒是意料之中。我也是黔驢技窮了。

過了元旦,天是越來越冷了, 雪卻沒有下下來。 這樣的天氣有個好處, 在刀割似的北風裏進到暖氣十足的房間,那種強烈的對比讓人頓時有了感恩的心。我披著薄外套, 受虐似的時不時靠在暖得發燙的水暖片上, 直到皮膚燙到仿佛要爆裂開才鬆開。 外麵是碧藍無雲的天空,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的有些灼熱的陽光,不看那路邊光禿禿的樹枝, 真是一副溫暖和煦的假象。 雖然是假象,我卻喜歡。

自欺欺人, 也是人類的一個特點。

轉眼便快是春節了, “姥姥”提前一個星期給我和書吧的服務員們放了假, 好避開返鄉高潮。

放假前一天,“姥姥”把員工請到胡同口那家涮羊肉吃飯。飯一吃完,大家就可以休假了。我帶了行李來, 機票訂在下午三點,吃完就直接去機場。

杯觥交錯之間, 喧嘩熱鬧之中, 我看著這幫陪了我有半年的人們。他們不經意間讓我這半年活得比任何時候都充盈。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不想帶給這副快樂的畫麵哪怕一點點的損害, 我偷偷衝“姥姥”點了點手腕, 然後假裝很隨意地起身, 悄悄退到前台取了存在那兒的行李箱。

一出門, 眼淚就下來了。

“你要先走了?我去送你。”

不用回頭, 也不能回頭。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在流淚。 我自顧往前走,想要停止哭泣, 可越想控製, 就越止不住。我幹脆停了下來, 麵朝著街邊的院牆,讓淚水一徑滾落。

終於停下來了。 我轉過頭, 對元飛咧嘴一笑,“我好了。謝謝你!”

我們一起朝地鐵口走去, 出了胡同口往前行一陣,聳立著兩棟高樓。兩樓中間是一個巨大的風口, 每次從那經過, 就會有要被吹走的感覺。元飛橫過身子, 側著身, 替我擋著風。

一路沉默到了地鐵口, 他開口,“我送你去機場。”
我搖搖頭,然後很燦爛地衝他一笑, “春節快樂!” 第一次先他轉過身, 下了樓梯。

。。。

家是個奇怪的東西。 你以為你長大了不需要了, 你好像也是不需要了,因為你總要想遠離, 你甚至在忙亂中時而忘記。

它卻都在那兒, 始終不離不棄。

回到家, 人完全懶散下來。 過了幾天飯來張口的奢靡日子, 我開始陪母親逛超市, 置年貨。 母親知道我是饞麻辣香腸的, 早早買了肉讓樓下的菜店幫著拌好了用機器裝好了。 此刻,它們正一串串紅彤彤的很誘人地吊掛在陽台晾衣服的竹竿上。 可我吃了卻覺得味道大不如以前, 想了一下,是沒有了母親的手工的味道。 我們買了五斤肉和一袋腸衣, 又特別買了整顆的花椒炒了搗碎。 母親指導著我把肉切成條,放鹽,辣椒粉,花椒粉,酒。母親當年串肉的短竹筒還在,以前用過很多次, 已經被油浸得發黃。 母親用竹筒往腸衣裏添肉, 我還像當年一樣當下手, 幫她把裝進去的肉往下捋,擠實, 然後係成一節一節的。 最喜歡的是最後用縫衣針把表麵的氣泡戳破,“啪”清脆的一聲,氣泡破了, 那塊皮立馬陷下去,貼住裏麵的肉塊。

快樂, 可以如此簡單。

母親沒有問到海明。 他們是知道的了。這半年裏的通話不再有海明在一旁的問候。

爬到床上,躺在“暗夜”之中。

“暗夜”並不暗。窗戶外麵一直熱鬧著, 時不時竄起各種鞭炮和小禮花。絢爛又迷離,遙遠而短暫。

腦子裏思緒也在飛竄, 跳躍著, 讓我不得片刻安寧。

然後我才發現, 我亂竄的思緒隻是為了抵製一個名字的出現:元飛。

他此刻在做什麽? 他會想什麽?

。。。

我在奔跑。

不知道已經跑了多久, 腳已經重得抬不起來。 但我必須跑, 心裏有種巨大的恐懼推著自己拖著踉蹌的腳步向前。 身後是嘈雜的馬蹄聲, 馬的嘶鳴聲和狗的狂吠。

我的麵前沒有路了。

我站在一片懸崖邊上。

一陣馬蹄聲疾馳而來, 在我的身後。 突然有一種終於可以解脫的感覺。恐懼沒有了, 代之而來的是無比的輕鬆。

我向前邁步。

突然有人從邊上將我拉過, 抱著我在地上一滾。

我在驚懼中睜開眼,一個人的臉就在我的上麵, 緊張中帶著一絲慍怒。

那是元飛的臉!

二十)

醒來, 天已經大亮。 房間的窗簾不是厚重的那種,陽光肆無忌憚地透過白色的窗簾耀武揚威地罩著我的床頭。

客廳裏是父母壓低了的說話聲和開窗戶的聲音,他們好像在把被子往外拿。這確實是這個城市冬日裏難得的豔陽天。

是的,我夢到了元飛。

夜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肯起來, 夢裏被元飛緊緊拽住的手腕仿佛還在隱隱發痛。

我搖搖頭, 不行, 不可以再糾結於那個人, 那個名字。

他, 不是我的。

。。。

回到大都市上班的第一天, 我大包小包的拎滿了兩手。 包裏是帶給“姥姥”和同事們的香腸和老臘肉。

走進胡同口, 忽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一絲不安從腹部升起,竄到心口。 我在怕什麽? 元飛和我, 什麽也不曾有過, 什麽也不會再有。

輕吸口氣,我邁上書吧的台階。

元飛站在收銀台邊上, 彎腰收拾著條桌。聽見我的聲音回過頭, 很燦爛的一笑。

“累死我了!” 我閃開他的眼神,誇張地把袋子重重往收銀台上一放, “小玉,快過來,有好東西給你們!”元飛欠身接過來他的那份。“你們自己做的? 自己搗碎的花椒? 都聞見香了。”

我沒有注意他說的話, 沒有去驚訝他是如何得知。近看他時,我突然發覺他變了。 這三個星期,寂寞還是感傷,竟是讓他滄桑了好些。

書吧還是老樣子,有元飛守著, 保持著一貫的清爽整潔。我聞到一股很幽暗的香味,一絲絲的極細微,在燥熱的房間裏,讓人神清氣爽。 然後我看到了, 擺在我桌上的一瓶臘梅。我詫異地看著元飛。 這是冬日裏盛開在我家鄉的花。 遒勁的光禿禿的枝丫上依綴著驕傲的黃色花朵。在這個北方城市裏, 紅梅白梅常能見到, 臘梅卻極少能碰上。 他從哪裏尋來?

我的目光又停留在火車座旁邊的牆壁上。上麵有幾幅新掛的黑色方形玻璃鏡框。走近,發現裏麵貼的都是我畫的鉛筆畫。 以前畫了隨手放一邊,沒想到元飛竟替我收起來, 還鑲起來了。

他為什麽要對我好?

他不可以對我好。

旁邊站著的元飛依然一貫淡然的神態,眼裏卻有一點熱切的亮光, 仿佛等著看我的反應。我轉頭去看牆上的鏡框。畫貼在鏡框上部, 下麵是豎行的鉛筆字。字是元飛的,跟他的人一樣, 幹淨,儒雅之中偶露淩厲筆鋒。麵前的這幅是我畫的一支羽箭。 我試圖畫出它的速度,希望能讓人從圖像裏想象出它那破空而來的聲音。 那是我那一陣時常夢見的聲音。這幅畫下麵抄的卻是席慕容的“白鳥之死”。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隻
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

隻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你若是這世間唯一
唯一能傷我的射手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
所有不能忘的歡樂和悲愁

就好象是最後的一朵雲彩
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
那麽 讓我死在你的手下
就好象是 終於能
死在你的懷中”

我疑惑地看看他。知道他熟讀唐詩宋詞, 什麽時候也看現代詩了? 又為什麽會選這麽悲切的一首。

走到另一副前, 那是我畫的眼睛。主體是一隻吹泡泡的管子,頂端是吹出來的眼睛,剛露出一半。畫麵其他的部位,或密或疏地布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眼睛,快樂的,微笑的,憂傷的,惱怒的。右下角是我的鬼桃符簽名, 跟元飛的漂亮字成巨大的反比。

“呼與吸之間
可以是一秒
也可能是一生

永遠不如人意的
也總在一次呼吸之間 短暫又久長

而即便那是我遠離前的最後一次凝望
我眼裏的仍不會是你所能看到的

我隻願我能
借給你我的雙眼
然後你用它們
至少可以看一次 哪怕隻一次
我的世界


怎麽越發的絕望了。 我正疑惑著, 然後心頭被重重一擊。

被最後那行的兩個字 :“可瑤”。

可瑤,她怎麽會寫出如此現代的詩句? 想來她也是個聰明伶俐的,從山裏一出來便就學會。

我指著可瑤的名字,盡量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你的債主寫給你的?”

“債主?” 他楞了一下, 然後反應過來, 笑了,“是,是她。” 並沒有驚訝我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

原來剛才是我會錯意了,是我想多了。就在那一刻, 我知道我終於可以放下了。

被這樣愛著真幸福。

可瑤,你是什麽樣的女子, 能為他寫下如此決絕的詩句? 又能讓他如此掛懷,如此用心?

二十一)

今年是早春,春節過後三個星期天氣就突然轉暖。我們都脫下了厚重長大的冬衣, 換上了薄呢外套。街上都是穿著長靴短裙的女孩子,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快樂穿行。

“姥姥”的心情也大好。去年冬天他迷上滑雪,最近去了馬場一次,又迷上了騎馬。 “晃眼兒黛米”嫌危險不配合他, 他就把我和元飛叫上了。

“呆在屋裏多無聊,惜春要趁早。 跟我踏春去,踏春去。”

我們就相跟著同去同去了。

“姥姥”一套黑色騎馬行頭出來,倒是嚇了我一跳。

“您這兒也太不像了。怎麽跟二戰時德國軍官似的?”

“姥姥”自己上下看看,也笑了。

“形式不重要,是吧? 重在內容。” 說著話,又把眼鏡取下來,讓我替他先收著。

“姥姥”的內容是坐在馬上,跟它一起散步。

我和元飛坐在馬場柵欄外的原木桌邊,百無聊賴地看著“姥姥”興致勃勃地小跑著,時而勒勒韁繩停住馬,挺直了身子跟鬼子進村似的做耀武揚威狀。

騎在靠近我們這邊馬道上的看著都像初學者,那些在遠處馬場的另一邊騎著的, 倒都更像模像樣些。 其中一位顯然是個行家,他也是一身騎馬服,黑色上衣,很顯眼的一條白色褲子。 他的身子往前傾, 貼著馬背,從筆直的那一段跑道一頭飛奔過去, 在另一頭驟然停住, 轉過頭又一路飛奔回來。 倒是拉風的緊。

我把豔羨的目光收回,轉向元飛,“你也會騎馬吧? 你們不是要放牧嗎?”

元飛點點頭。

“會騎馬也挺酷的哈, 騎好了還真帥!”

元飛眼神有點怪怪地看著我,“你不會?”

“是啊,可憐哈,連馬尾巴都沒摸過。”

“你想騎, 我教你。”

“姥姥”替我租了一匹馬,又租了一個頭盔。 挑馬時,我特意在一邊吩咐一定要最老實聽話的。

“看你平日裏也是敢闖的,沒想到還挺惜命!” “姥姥”在一旁嗤笑。

“馬可以有很多匹,我的命可隻有一條。”

那是匹很漂亮的花馬, 棕色帶大團白花。我捋捋花馬脖子上的鬃毛,它輕輕哼了一聲。不錯,算是很友好的樣子。元飛扶我上了馬鞍, 站在我的右側,用左手拉著韁繩。 我也象“姥姥”一樣踱了幾個來回, 實在不過癮, 就求元飛讓馬小跑幾下。 他答應了,但並沒有鬆開手, 依舊牽著韁繩跟著小跑起來。 漸漸有了奔跑起來的感覺,突然有個奇妙的feeling, 我也是會騎馬的, 甚至可以和馬一起馳騁,可以禦風而行。
“你放手, 讓我自己騎好嗎?” 我求元飛,他看了我一眼, 鬆開了韁繩。

“剛開始慢著點。” 他眼裏還是有些不放心, 但還是退到一邊了。

我雙手一挽韁繩,用腳蹬輕輕碰了碰馬肚,動作倒是出乎自己意料的連貫自然。

馬小跑起來, 超過“姥姥”時我很得意地衝他一招手。尤嫌不過癮, 我用馬蹬重重地蹬了下馬肚。 馬飛奔起來, 馬蹄急促地在地上踏過, 微涼的風在速度裏立馬凜冽起來。寒意吹醒頭腦, 突然想到我是不會騎馬的呀。 它怎麽能跑得這麽快,我又怎麽能停?

心裏一急一慌, 立馬手忙腳亂起來。腳上在蹬, 手上又在緊勒韁繩。 花馬搖著頭, 越發奔得快了。

旁邊的馬紛紛躲避到旁邊。我在馬背上搖來晃去,韁繩從手裏脫開, 忙亂中我趴到馬背上,抓緊馬脖子上的鬃毛。就在那一刻,腦子裏居然還能清晰地起個念頭,“我的末日竟是在今天!”

不知從哪裏趕過來一條白色身影。 他貼著馬飛奔,同時伸手去抓韁繩。 馬慢下來,最後仿佛吃痛似地昂起頭立起身來。我的身子終於撐不住就要往下滑, 我閉上雙眼。

突然有隻手將我從馬背上拉起,又瞬間落下。

睜眼。 我橫趴著落在另一匹馬背上。

扭過頭抬眼往上看, 眼前的他戴著黑色頭盔,臉上卻還用白色方巾係了, 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部位。 因為隻露了一雙眉眼,還讓我注意到他右眉梢處的那個小黑痣。馬停下來, 穿著黑色騎馬服的男士把我放下來。我依然有點驚魂未定, 居然忘了道謝。他停在馬上, 看我兩眼, “你倒膽大。” 輕聲說了一句, 然後轉過馬頭跑開了。

他正是剛才策馬飛奔的那一個。

元飛牽著花馬走過來。

我想他是看見我依然好好的, 所以臉上並沒有太擔心的樣子。我自己知道闖了禍, 搶先做出副還在受驚嚇的可憐樣子。元飛並沒有怪我。倒是“姥姥”下了馬,跑過來,看我無事, 才說,“小姐, 逞能還是要看地方。馬有很多匹, 你的命可隻有一條。”

抬眼, 那匹馬和那個人已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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