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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 白羽 (4-6)

(2013-03-15 08:31:18) 下一個

四)

後來的兩個星期, 我回了家。 卻沒有呆在父母家裏, 轉道去老家的小鎮一個人住下了。

小鎮已經開發成旅遊古鎮了。 兒時歡跑過的馬路還在, 上麵鋪的卻不再是青石板了。 巷子也還在, 街邊的民居卻早已被重新整修, 開了一家挨一家的商鋪. 有擺著當地名小吃的, 豆腐乳, 辣豆瓣, 芝麻米糕; 有賣紀念品的,兜售著各種小玩意 , 扇子,梳子, 小繡品; 也有賣衣服和各種掛飾的; 再就是餐館, 旅館, 正象我住下的那一家 - “息心居”。 我不是文藝青年,平素裏這些字眼對我來說隻覺得矯情。 但第一天拖著小行李箱在江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抬眼突然看到了, 便住了進來。

一住兩個星期。

我相信時間會治療一切。

我也隻能這樣相信。

沒有辦法逃避和忘卻的, 至少還可以推遲. 等到過一陣, 事情已真的成為過去, 反到更容易接受這物事人非了. 我打算就這樣讓自己跟著時光晃蕩, 把那終究需要麵對的傷痛盡量向後推。 可越是這樣, 時間便越是過得慢, 長得難以打發。

小鎮著實小了些, 把每條巷子細細轉過也隻需兩個多鍾頭。又不能在街邊小店裏逗留太多,沒有心情買東西,就不想無端讓店主生出點希望。小鎮成了古鎮, 除了周末, 遊人並不多。店鋪裏,招呼客人的往往比客人還多。 人一進店,所有的眼光便都聚集了過來。

客棧的一樓大廳邊有個可以坐望江水的小房間.有一台計算機.有時候我就上網,看看新聞. 影星歌星的八卦大同小異, 緋聞不是為了宣傳就是做效果; 拆遷的釘子戶越來越堅決,舊房子照舊越拆越快. 各種新聞其實又都是舊聞, 不過是換了不同的人物, 發生在不同的地點。倒是有天看到的一則新聞有趣。是說有驢友在橫斷山脈深山老林裏自由行, 偶遇一群古人部落, 稱是明末逃張獻忠進去的,著古服說古語, 不知今昔何年何朝。不知新聞是真是假。 難不成到現在, 世間還能有世外桃源?

除了上網, 就隻有躲在樓上看書了。書是店裏老板放在一樓門廳原木釘成的書架上的。 我在書架上翻揀著, 最後在一堆言情密史中拿了一冊《明朝那些事兒》回到樓上。 看,也隻是用手翻動書頁而已。不是我不愛看曆史類的書,現在什麽書都不可能吸引我去讀。 我半躺在床上,一搭沒一搭地翻著。 躺累了就起來。 從窗口往江上看,數江上過往的遊船。

我不知道我還需要等多久.

已近傍晚,夕陽斜掛在江麵上。才注意到那天夕陽格外圓,還居然是粉紅色的。雲霧在江麵聚集,夕陽的光也在暈開擴散,江上開始漾起微紅微粉的波光。這本是個終年氣候潮濕的小鎮,江麵,沿岸的房屋,江上的遊船,都籠在細柔卻不密實的水霧裏了。

我突然聽到一陣音樂聲,隱約從隔壁酒吧傳來。

突然渾身一陣顫栗。

那是我們相識的舞會上, 他請我跳的第一支舞的舞曲.

“淒雨冷風中 多少繁華如夢
曾經萬紫千紅 隨風吹落
驀然回首中 歡愛宛如煙雲
似水年華流走 不留影蹤 “

我沒有想到海明會來請我. 他的周圍是一圈他們年級的女生, 都穿著漂亮羅衫, 化著妖嬈妝容. 我躲在暗寂的角落裏, 盡量縮小著自己的體積, 眼光卻追尋著帶著舞伴滿場穿飛他的身影.

舞場突然暗了下來, 他們把黑板邊的小台燈換成了一支手電筒, 手電筒上還罩了紅彩紙. 教室屋頂上是拉長的擁擠的人影, 一個壓一個, 重重疊疊, 影影綽綽. 音樂又開始了, 換成了慢曲, 一對對舞伴下場, 周圍空了開來. 我看見海明向我這個方向走來, 我下意識左右看看, 正疑惑著, 他已站到我的麵前.

“可以嗎?” 他輕聲地問. 我心下一慌, 突然要往後躲.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不會跳舞? 沒事, 我教你.”

“就跳兩步吧. 跟著節拍, 兩隻腳交換走, 沒什麽花樣 .” 他帶著我, 慢慢在原地搖著.

“你的手怎麽怎麽這麽涼?” 他問.

但在我, 我的手卻如執火碳.

日後我也常把那首老歌找來聽, 每次聽, 就會有暖暖的暗流從下腹升起, 慢慢發散開來, 籠罩全身.

我從未沒意識到那些句子, 卻原來如此淒美.

“我看見水中的花朵 強要留住一抹紅
奈何輾轉在風塵 不再有往日顏色
我看見淚光中的我 無力留住些什麽
隻在恍惚醉意中 還有些舊夢
這紛紛飛花已墜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這流水悠悠匆匆過
誰能將他片刻挽留
感懷飄落的花朵
塵世中無從寄托
任那雨打風吹也沉默
彷佛是我..…..


海明先我兩年畢業, 留在這個大都市. 過了兩年, 我也留了下來. 海明進了軟件開發公司, 從寫code做到今天的項目經理. 我進的是IT顧問公司. 從最低的技術支持幹起, 兩年前做到現在的商業流程顧問.

忽然意識到我們很久沒在一起. 這麽想並不是因為我常常出差, 在外地做項目. 即便我們在家裏, 說著話, 一起吃飯, 睡一張床, 我們能看著對方, 卻也隻是交換彼此的影像罷了. 想起他離開時說的那句話“在一起,也是要努力的。”

我一向不屑於所謂經營愛情的. 相愛的兩個人何必要經營, 要揣人心思, 委曲求全, 投人所好?

難道竟是我錯了?其實兩相吸引的愛情也隻是不能持久的火花, 久持的情感終是要纏於普遍的人世糾葛.

我想當然地以為愛了便會愛著, 一廂情願地為我們未來的生活周旋忙碌, 卻絲毫沒注意到他卻留在了後麵, 早已漸行漸遠.

五)

兩個星期後, 我回到了大都市。

公司是走前就辭了的。 回來了再找, 很快有了幾個interview, 收到兩個offer, 挑了個離地鐵站近點的。去公司簽好合約, 一個星期後上班。工資非但沒有以前高, 反而是低了不少。我想找個強度低一點的工作,歇一歇。家也搬了, 離公司隻有幾站的地鐵. 搬家並不費事, 所有的家具都是房東的。我把衣服小家用收拾在一塊, 也就兩個提箱和幾個紙箱。 抬頭環視,注意到床頭還有我的兩張單人照。我們倆人的照片在他走時就撕了。 人與人的關係到底不是照片, 撕成兩半就可以各歸各的。我把相框拿起來, 下麵還有個淺淺的月餅鐵盒。打開來, 兩張音樂會的門票和一張刻的CD。

我把我的手提電腦打開,把CD放進倉。我靠著沙發抱膝坐到地上, 音樂響起來。

“她來看我的演唱會
在十七歲的初戀
第一次約會
男孩為了他徹夜排隊
半年的積蓄
買了門票一對”

那是他用大四實習兩個月的工資買的張學友演唱會門票。 第一天開始售票他就去排, 終於買到最便宜的位置。 我們在看台側麵的最後麵,座位幾乎與看台平行。 我們不在乎。還有什麽比兩人那樣牽著手聽著張學友的款款深情更幸福?

那是我們第一次去聽音樂會,也是最後一次。他畢業了, 我又畢業了, 錢掙得多了, 卻隻是成為銀行裏逐月增加的數字。數字在增加, 可離買房的首付卻總是差那麽一點。

“我唱地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三年的感情
一封信就要收回”

背叛的不是我,但我追逐著在一起的結果,卻粗心的忘了嗬護一路上的相守。

誰也不會想到我會去做了一個文員, 包括我自己。

我說過, 我不是文藝青年, 不是, 卻曾經是。 得到這份工作竟多是靠了大學裏的兩篇文學社習作。“後麵的轉折有意思。看似突兀, 仔細一想卻又順理成章。有創意,我們就是需要創意。”招我的經理如是說。新公司是家私營廣告公司,剛開業, 經費緊張, 兩個兵加經理也用不著多大地方, 我們的辦公地點就在老板自己開的一間書吧裏。

那天從新公司回家, 走到地鐵口卻收了腳。 那天的天真好, 難得的藍天。 那是我九年前初到大都市時見過的藍天。 藍得那麽深, 那麽遠, 看久了, 仿佛人都要被吸進去了似的。 而銀杏葉子正黃, 金燦燦地在高高的樹枝上晃動。

我順著銀杏樹轉到一條小街上, 走在路上, 仿佛又走回重前。 那時被愛包圍的我, 也這樣走著, 陷在深藍與金黃的色彩裏, 懷著幸福滿溢的心。

我正要過街, 忽然看見馬路中間有個黑色的一團在蠕動。 仔細看, 才發現是一個人, 他大腿下麵空空地吊著兩截打著結的褲管。他用手肘撐著地,拖著身子往前爬。 這是條小街, 可也有車輛通行。我猶豫了一下,走到那個人的前麵。我張開雙臂, 麵對著車過來的方向, 跟著他側著身往前挪。路上行人來來往往, 偶有停下的,向我投以奇怪的目光。 他上了馬路邊,褲腿卻被馬路牙子上冒出來的鐵釘鉤住了。他撐著手努力挪了幾次,沒拉動。我過去, 幫他把褲腿被鉤住的地方取了下來。 我轉身往前走。

“姑娘”,仿佛有人在叫。

“姑娘”, 聲音就在我身後,我轉過頭, 是那個缺腿的乞丐。 我下意識地去掏錢包。

“我不是跟你要錢”, 我的手還停在背包裏, 他卻向我伸出手。

“拿去”, 我沒有動。

“拿去”,聲音很輕,語氣裏 卻有一絲命令和威嚴。 我楞楞地彎下身,接過他遞過來的東西。

“你們終是有緣的。” 他轉身。

“隻是可惜,可惜啊”他留下那句話, 然後兩隻手撐在地上,竟象飛似地竄了出去,轉到邊上的一個小胡同裏了。 我跟著追過去, 胡同裏隻有幾個孩子在跳繩。 我極目往胡同深處看去, 卻不見他蹤影。

我疑惑著低頭看手裏的東西。青灰色的一小片,很薄, 卻有些分量。看不出是什麽材質,象石頭又象金屬。上麵凹凸不平, 仿佛刻著什麽圖案。一端橢圓,另一端卻不規則,象是斷裂開來的痕跡。我不知該怎麽辦, 便隨手把它放進外衣口袋裏。

再往前走, 有幾個穿著工作服腰上掛著一圈工具袋的電工立在一根電線杆邊上。 我往路裏邊靠了靠, 從他們身邊走過。 突然一根黑色的東西掉到我麵前, 眼前火光四濺。

醒來, 便是在那間房間,一絲陽光透入。

六)

“你答應我會好好的” 他重又說話了。 “你為什麽要這樣?”

“我怎麽了?” 我好奇地問。

“要懲罰我是嗎?想要我愧疚, 想要我永遠不安心。。”

“我沒有想要你愧疚, 沒想要你永遠不安心。 ” 我打斷他的話,“你還是先回答我吧。 我怎麽了?”

“他們發現你躺在路上, 手裏握著一根電線。 你是想, 你是想。。。”

“自殺?” 我幫他把話說完, “沒有, 怎麽可能?”我斷然否定。 “工人修電線,我路過,估計斷的線正好掉在我身上了。”

“真的?”他尤是一臉不信的樣子。

我突然感到很可笑, 他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想讓我為他死的人, 這輩子都大概不會出現。

“那,這又是怎麽回事。”他飛快抓起我的左手,遞到我的眼前。 我呆了。 就在我的手腕上, 動脈處, 有一帶刺青, 再看仔細些,那片青色之中, 一道刀傷劃過的疤痕。

他看我沒說話,接著追問:“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我自己也在問自己。

我想不明白,看他還要追問的意思,便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但你放心,我不會自殺。”

他看著我,疑惑,不解, 卻還有一絲愧疚。

“謝謝你。”

“嗯?”他還在發呆, 沒有聽清。

“謝謝你來醫院幫我。”

“你知道你不用跟我說這個。”

“謝謝你。”我還是又說了一遍,眼光很誠懇地看向他,“醫生說我沒什麽問題了,你以後不用來了。”

“我們真的要分得這麽清嗎?”

“我想是吧。”

他倏地一下站起來,瞪著我, 我還是那個誠懇的表情。 他閉上眼睛輕搖了一下頭, 慢慢地轉過身走了。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你終是驕傲的。”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看他走了, 我又低頭看我的左手腕。

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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