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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 白羽 (13-15)

(2013-03-26 12:41:49) 下一個

十三)

書吧在一個小胡同裏。進門對麵一條古香古色的案幾,上布一台收銀機,案幾後置一紅木扶椅,算是櫃台了。客人一如既往的不多,上晚班的服務員自己也拿了本書在櫃台後麵讀著,聽見我們進來她抬起頭,看見元飛也是一驚。

門廳右手是一麵雕空玲瓏木板牆,中間一月洞門。進得門裏,一個拉通的長形房間。左側的空間是一排排的書架和幾個裝飾性隔板。擋槅各有特色,有圓有方,除了隔板上麵帶的雕刻,還擺了些香爐,小根雕和一些幹花草穗。隔內隨意置著幾張懶人椅。書架的旁邊牆上開了幾個小月洞門,各備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 算是雅座。我們的辦公室就在最裏的一個。房間右側是火車座的讀書座椅,兩排對放的椅子中間置一張仿古長桌,桌上放著小瓷瓶,插著兩三枝新鮮的康乃馨。

“這處所在倒好。”元飛在一旁由衷地讚道,然後踱到書架邊,翻檢起書本來。

元飛的住所從書吧側麵的門可以進去,又另有一扇門直通到院落。房間裏床鋪被褥一應俱全,雖有些窄小簡單,卻也應有盡有了。

“姥姥”的書吧是自家的祖產。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故事:文革中被侵占,文革後多次要求申訴才要回來,把院裏的住戶請出去又一樣頗費周折。房子終於回來了,他爺爺把東廂房改成了閱覽室,供周圍的居民孩子讀書。爺爺認為文革的發生是大家不讀書的原因。家裏人爭辯說文革裏也有不少知識分子幹壞事呢, 有的甚至比不讀書的還狠。 他就說那是他們沒有讀對書, 讀的書的顏色不對。 “太黃?”當初聽故事的我開玩笑。“以為大家都讀手抄本呢?”“姥姥”也開著玩笑回我,然後麵色一凜,“當然是太紅。”

爺爺去時,留下的囑咐, 祖產不能賣,東廂房隻能用來做讀書的地方。“姥姥“腦筋活,院子坐落在路口,兩麵臨街。他幹脆把東廂房的外牆壁打了,築了台階和門,裝修一番成了書吧。還是讀書的地方。不過書吧生意並不好,這胡同周圍肯為讀書消費的著實不多。“姥姥”拉起做廣告的生意雖不說是一本萬利, 成本確也是極低的。 現成的房子,兩個兵也是很低的底薪。我們倒是跟房產經紀差不多了,指著成一單生意提了成吃半年。

“ 姥姥”不需要錢, 他需要自由和人氣兒。早些年他從股市上激流勇退, 雖不算大富, 二環內高尚小區裏的三居和餘生基本用度的保障都有了。 他開書吧,開廣告公司隻是為了消遣,不受約束,又有人氣,還能四處約人談生意。

他,根本 就是個“談”家。

如今徐娘半老的“晃眼兒黛米”身材倒沒走樣, 隻是變成晃眼的唱魯冰花的甄妮了。“姥姥”不愛著家,倒不是兩人走到了左右手審美疲勞的地步, 實在是“姥姥”太願意在外麵談。時而老板娘來個電話,聽“姥姥”這邊的回答都能知道兩人的對話。

“在哪兒呢?”

“外麵。”

“幹嘛呢?”

“談事兒。”

“跟誰啊?”

“朋友。”

哪個問題都給答了,其實又什麽也都沒問出來。“晃眼兒黛米”也不是真要清查“姥姥”, 每天例行公事的一番問答後,倒也不再煩他。

所以即便沒有項目,“姥姥”也並不催著我們出去跑業務。願意跟著他出去談他歡迎,想留在書吧裏看書他也無所謂。我剛來一星期,另一個同事就離開了。 跟著這樣的老板混,實在是沒有出路。還好我現在揣著那一半的“近首付”,又沒有了買房的大誌,才敢如此休假式上班。

“姥姥”頭天提到的生意是給一個網上小雜誌做宣傳。

以前為好幾家公司做過網頁規劃設計,雖然方向不一樣,卻對這個領域比較熟悉,這份活我自己做還不算太難。出去跟客戶見幾次麵,了解他們的意向後,我就呆在書吧裏做設計了。

元飛住進來後,除了晚上守夜,白天也基本呆在書吧裏。他是個極聰明的,很多事情跟他隻用說一遍,或者不說, 他在旁邊默聲看著也都學下來了。 他又是個眼裏有活的勤快人,書吧裏招待客人,沏茶送咖啡的事他都承擔了下來。書吧的閑的時候多,無事,他就從書架上拿本繁體書到一旁坐著。

我發現隻要他停下來, 你就很難感覺到他的存在。我經常在書吧裏除了我空無一人的錯覺中陡然發現他坐在那兒,身板挺直卻又很放鬆的樣子,安靜,整個感覺象在空中漂浮著般輕靈。他總能馬上注意到我在看他,抬頭衝我微微一笑,又低頭回到他的書裏。

“他哪裏象在找人?”阿萱偶爾來,看到了便說。 她後來知道了原委,卻有點懷疑元飛尋人的真實性。

“元飛說過, 他隻能等。”

“還是不象。我看他呆得很滿足的樣子。如果是等,這未免也等得太心安了些吧。”

我沒有告訴阿萱,有元飛在,我其實也覺得很心安。很奇怪的, 有些人的氣場會這樣影響別人的心境。元飛就是有讓人撇去浮躁沉靜下來的氣場的人。

十四》

元飛每天活動以書吧為中心不到一公裏為半徑的圓圈裏,最遠是圓圈西南角的菜市場。對從遙遠閉塞的山裏來的, 太多東西是新奇的,但出人意料的,他並不是一個好奇的人。對現代的物事他隻要掌握自己需要使用的就好。我想教他用計算機,上網,打字,他都拒絕了。

“我有書”他說,“還有報紙”。

很快的,元飛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簡化字。這倒可以理解,想當初看金庸,我也是半冊書不到就會讀了繁體。

“可是你不想上網嗎?”

“上網幹什麽?”

“打遊戲,交網友。”

“我不需要這些, 也沒有必要。”

看來他是準備等到他的情人就回他們的那個世界了。

那天要去跟客戶交Proposal首稿。一出門,好藍的天,一碧如洗,心情大好,回身把元飛叫上了。他沒有拒絕,隨我走到街上。本來坐地鐵最方便,他卻要求搭公車。想是地鐵裏什麽都看不到,到底不如地麵上的西洋景多。

我們去的地兒遠,上了車就直接往車廂中間走了。因為不是上下班高峰,車上的人不算多。過了幾站,人越來越少,上來一個男孩,很年輕,穿一件灰色襯衣,提一個不大的編織袋。男孩走到我們旁邊,把包裹放在過道座椅邊,走到售票員那兒:“買一張票”。售票員頭也不抬,收了錢扯了一張遞給他。

“車輛行駛中,請握好扶手”,喇叭裏響起中年女售票員的一片混沌的卷舌音。

記得剛到這座城市時我最怕聽到這種舌頭在嘴裏打結的聲音。我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說話要故意讓人如此得聽不清。當時每次出行,我隻能自己在上車前算好要坐幾站,然後一路在心裏默數。如果車上得太匆忙,沒來得及數清楚,一路上就隻能費勁地捕捉售票員的報站。那種怕錯過站的驚慌到現在想起來都還很清晰。

“帶行李的乘客補票啊。”

我抬眼,看見售票員盯著那個灰衣男孩提示著。他看著車外,沒有動。

“自覺點兒啊,帶行李的乘客請補票。” 售票員催促到,有點不耐煩的意思。男孩沒動。

“穿灰襯衣的那個,給行李補個票!”售票員很不耐煩了。男孩應該知道是說他了。臉一下紅了,卻仍然沒回頭。

售票員從座位上走下來,奔到男孩旁邊,用票夾子戳了戳他的背,“說你呢,給行李補個票!”男孩臉更紅了,一直紅到耳根脖子,他卻仍沒有轉身。

“車上人不多,就算了吧。”看那男孩窘迫的樣子,我在旁邊說了一句。

“跟擠不擠沒關係,有規定,就得給行李買票。”

售票員純粹是看菜下碟。跟男孩一站上車的,有提一個小手提箱的中年婦女,兩人的行李差不多大,她並沒有去要求那位中年婦女。

“那你怎麽沒跟其他帶行李的人要?”

“按規定他該補票他就得補票。”她回頭又去戳灰衣男孩的背。

“那怎麽單就挑著讓他補?”

“就讓他補又怎麽著了,你說按規定他該不該補票?!” 男孩脖子直挺地象僵了似的。從側麵看過去,他的眼裏有晶亮的東西在閃爍。

我掏出錢包,拿了一塊錢的硬幣遞給售票員,“算了, 我幫他補了。”

“這不就結了。沒錢,沒錢你就求求你這位姐姐唄。”她一邊給我扯票,嘴裏也不閑著。

“錢都付了,你怎生還要多話!”一旁的元飛看不下去了。

售票員聽到這話楞了一下,瞥瞥元飛,悻悻地走了。

等到我們到站,門開了,正跨下車門,售票員又陰陽怪氣地喊了一聲:“你姐姐對你這麽好,還不跟著走啊!”我回頭想去理論,車門在我臉跟前“叱”地一聲關上了。

“這人甚是可惡。”

“算了,這樣的人和事多著了,氣不過來的。”

他輕輕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麽。
。。。

最近我開始做夢。很久沒有做夢了。

難道人活得太累太緊張連夢都沒有時間光顧?

以前做夢還是在大學裏。很多個晚上,腦子裏仿佛整夜地在放電影。 等到了周末,睡到自然醒,我就躺在我的上鋪,撩開蚊帳,給舍友們講我夢裏的故事。我確定夢是有顏色的。因為在我一個夢裏,女主人公去看男主人公的墓地,他的雕塑前麵爬滿猩紅的一片藤蔓。

我又開始做夢了。那個星期,我總在重複的一個夢境裏驚醒。

我在默默流淚,周圍沒有人聲,靜,夜色象黑洞,仿佛要將人整個席卷吞噬。

“嗖”,劃破靜夜的一聲,從遠處傳來,瞬間就到了我跟前。

“砰”地一聲,我心欲裂。

十五)

同在醫院裏那次一樣,我在一陣穿心般的刺痛裏醒來。

醒來時,總是很恍惚的感覺,不知道自己身於何處。心痛很快消失,代替的卻是難以形容的心傷。我在傷心什麽?夢裏還有什麽?我為什麽記不得?
。。。

幾番來回磋商之後,按客戶要求對設計做了幾個改動,他們終於通過了我提案。我開始忙一些了,留在書吧的時間也開始晚了些。

元飛做晚飯也會替我準備一份,我當然也不推辭。仿佛多年的朋友,彼此不需要多餘的客套。他做的東西很簡單,烙餅加清菜湯。烙餅外焦裏嫩,除了鹽,他還摻了一種綠色的碎末,即便煎烤過後,仍遮不住的一股奇特的清香。

“這是什麽?”我指著那些綠末。

“你吃不出來?”

“沒吃過,不知道。”

他笑笑,沒有回答。

飯後,我又回到我的計算機上。少頃,元飛便遞給我一杯清茶。我常自己在書吧泡茶,不過是開水加袋泡茶而已。可他的茶很特別,喝過幾次,每次都有著不同的茶以外的味道,卻又很淡,若隱若無.

“你哪裏找來的新茶葉?”這一次,我終於忍不住。

“還是那些裝在袋子裏的。”

“不象啊,你自己加了東西?”

他點點頭,走開去。再回來時,遞給我幾個小紙包。

打開了,是幾種花瓣花苞,雖已曬得幹幹的,我用手輕扇,手動之處,一股股微香。

“茉莉,玫瑰,金銀花,桂花?這些草葉又是什麽?你哪裏買的?”

“院子裏收的。”

“院子裏有桂花?已經開過了?” 真是的,已經過了九月了。雖然書吧通向院子的門窗在裝修時封住了,可隻一牆之隔,每天從院門經過,我本該聞著的。

我自己想著要靜下來,慢下來,但對生活中很多以為小的事,卻還是習慣性地忽略了,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嗅而不覺。

我即身出了書吧,走進院子。

“姥姥”把院子分成好幾處租給幾家,院子卻沒有指定分派人管。第一次進院子,看到以前他爺爺留的大大小小的盆花因為沒人特意照料,幹得幹,死得死,活下來的也病病怏怏地。我粗粗一眼掃過,沒有注意到有桂花樹,而一過兩個月,居然連花期都錯過了。四處看看,院子裏的盆花好多開得正豔,又都擺放整齊,全然不是上次看見的那份淩亂。

“是你?”

“也隻是澆澆水而已,它們自己知道要長。”

回到書吧天已黑了,我便收拾了電腦要回家。

“我送你。”元飛說,沒有等我回答已經先跨出了門。

天已經有些涼,街上開始有落葉在風裏翻飛。

我們慢慢走著,一路沒有說話。能這樣閑慢地走著真好。不用趕著去做什麽事,赴什麽約,見什麽人。

走到地鐵口,我衝他招招手,他點點頭,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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