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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維的博客:尋找記憶中的爸爸

(2013-06-17 16:44:32) 下一個

  “媽媽,我好像還有一個爸爸?”13歲的我怯生生地問媽媽。媽媽一聽,馬上沉下
臉打斷我說:“傻孩子,哪個小孩有兩個爸爸?千萬別說這種傻話,別人聽見會笑
話你的”。我不敢再說什麽,但我分明看到媽媽說話時流露出一絲驚恐,像要極力
掩飾什麽。
我一直清楚地記得, 50年代末我們住在安江黔陽地委的時候。我隻有一兩歲,說話
說不清,走路也走不穩的時候,媽媽曾經要我叫另外一個男人爸爸。
那時外婆和我們住一起。媽媽總是叫我“寶寶”。“寶寶聽話,寶寶乖”。我小時
候也真的聽話,不吵不鬧,每天中午都會乖乖地睡午覺。醒來以後枕頭邊總有一塊
小餅幹,媽媽說那是樓上的有一隻貓,很愛寶寶,在寶寶睡覺時去商店裏偷來的。
但是如果寶寶不睡,它就不去偷。所以我更加聽話,更加自覺地睡午覺,醒來以後
總有餅幹吃。因為來之不易,我總是慢慢地吃餅幹,先吃邊上,咬一小點,然後慢
慢往裏咬。一塊餅幹要吃上半小時,因為他知道一天就一塊,吃了就沒有了。有一
天,寶寶醒來沒有看到餅幹,媽媽說,樓上的貓去偷餅幹被發現了,被打傷了,所
以沒有餅幹。我執意要去看天花板上的貓,要媽媽找梯子來。媽媽說貓不想別人打
攪,最好別去。我這才放棄了。
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個瘦高的年輕男人來我們家,一見我就一把抱起來親過不停。
媽媽說:“叫爸爸!”。我不記得叫過沒有,因為我小時候很靦腆,而且對他有點陌
生感。我能感覺到他很喜歡我,這讓我心裏很溫暖。每次他來都會把我放在自行車
的前麵,騎車帶著我在地委大院裏飛奔,看到路兩邊的樹木往後退,迎麵的風吹著
我們的臉,我感到很新奇,很興奮。
深秋的時候,他會帶我去附近的果園。大片大片的柚子林掛滿了一個一個黃色的大
柚子,看園子的老頭每次都要挑一個最大的柚子送給我。安江的沙田柚以汁多、甘
甜聞名,我特別喜歡吃。
不知什麽時候,他再也沒有來了。我總盼著他能再來,抱我,帶我騎車,去果園。
我心裏納悶:他怎麽不來了呢?我沒有問,媽媽也沒有解釋。
但那一段時間,媽媽變了。沒有笑容,總喜歡緊緊地摟著我,自言自語地說:“寶
寶,你要是沒有了媽媽該怎麽辦啊?”。我不懂媽媽說這話的意思。
那一年秋天,我遠遠地看見果園那邊樹上掛滿了黃澄澄的柚子,我盼他來帶我去果
園,但他沒有來。一天,我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到果園邊,看園的老頭看見了,馬
上摘下一個大柚子讓給我抱著,對我說:“孩子,拿回去吃吧!”。
過了一些日子,媽媽說我們要搬家。搬到很遠的地方去。我想帶走樓上的貓,媽媽
說:“貓老了,不願意離開”。我說那我上天花板看看它,媽媽說:“它病了,不
想別人打攪它”。
搬家那天來了一輛大卡車,幾個人把我們的東西裝上了車。我戀戀不舍地和媽媽上
了卡車。一路上,我看見路邊的河流,田野,山坡,漫山遍野的樹木,還有被伐倒
的木頭。我很快忘卻了離開天花板上的貓所帶來的憂傷,好奇地問媽媽:“那是什
麽?”,“為什麽要砍樹?”,“河水是哪裏來的?”, 。。。。。。媽媽一路上
很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到了一個小城,媽媽說叫芷江。當時街道還是青石板路,兩邊都是木頭房子。
城中心的鍾鼓樓正在被撤除。我們一直走到城的最北邊的一個學校,後來知道這就
是芷江師範。
我們有了新的家。家裏來了一個中年男人,媽媽讓我叫他“爸爸”。我想起了那個
“爸爸”,沒有叫。不過他從此就與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媽媽不再叫我寶寶,而叫“羅維”。媽媽姓羅,我跟她姓。媽媽在我的衣服都縫
上了“羅維”的名字。
我被送到芷江幼兒園,在東紫巷縣人民醫院對麵。從芷江師範家裏走去十分鍾就到
了。幼兒園的園址原來是美國人辦的育嬰堂,條件很好,有假山,沙盤,Playground。
老師基本上是長沙幼師畢業的,無論學校條件,還是師資都是當年黔陽地區最好的。
每天早晨媽媽送我去,下午新爸爸來接我回。我對他慢慢地消除了陌生感,有時放
學的時候甚至盼望他早點來接我。
1962年,媽媽生了大弟弟三毛,媽媽把我的名字改成了商羅維,因為新爸爸姓商。
但她很快將我的名字改了,她後來告訴我說,她覺得“商羅維“三個字都是平聲,
叫不出來。將中間的“羅”改成“樂”,一個四聲的“樂”一下就讓名字變得響亮
順口了。從此,我就叫商樂維。
但家人,朋友還有同學還是叫我“羅維”。一是叫慣了,二來芷江人把“樂”念成
“羅”。
新爸爸當年脾氣急躁,有時候會打人,還喜歡用拳頭刮頭。媽媽說過他很多次,說
孩子最好不要打,要打也隻能打屁股,不能打頭。他後來雖然改了一點,但有時候
還是忍不住。我和三毛都沒少挨過他的打。所以我很怕他,也曾經很恨他。有一次
他在菜地除草,我躲在牆角朝他扔石頭。沒有打著他,他也沒有察覺。不過他不發脾
氣的時候也還和藹。
  1965年秋天,我8歲的時候,芷江師範與芷江二中交換校址,芷江師範搬到芷江機
場的東邊的木油坡。那天爸爸拉著裝滿東西的板車,我跟著他。走到芷江機場邊上,
我們停下來休息。他走到我麵前蹲下來,問我:“你喜歡爸爸些,還是喜歡媽媽些?”,
我當時不知怎麽回答,隻是喃喃地說:“都喜歡”。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在乎我
怎麽看他。
搬到木油坡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請保姆屬於剝削。爸爸媽媽隻好把保姆王阿
姨辭退,將年老體弱的外婆送回常德老家,兩個年幼的弟弟送回桃源鄉下的比外婆
年輕一些的奶奶帶。
所有機關都癱瘓了,媽媽所在的縣婦聯也癱瘓了。她是普通幹部,沒有被批鬥,但
也和縣政府的其他幹部一起被送到鄉下勞動去了。爸爸是芷江師範校長,受到了衝
擊。我那年九歲,誠惶誠恐地看到校園裏到處都是批判他的大字報,和“打到走資
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商太生!”的大標語,感到非常害怕。有一次一個認識我們的
學生要我跟他去看一個好看的節目,他帶我到了學校禮堂(原美國飛虎隊俱樂部),
坐下來一看,看見很多人正在批鬥掛著牌子的爸爸,我當時不敢走,也不知道怎麽
辦。
好在他來學校的時間很短,家庭出身也沒有問題,紅衛兵們找不出他的什麽“罪行”
來,鬥了幾次就讓他靠邊站了。天天沒有事做,他開始練毛筆字,他也讓我練毛筆
字。但他並不教,就讓我照著字帖寫。一天一頁,好壞不管。但如果那天我忘記寫
了就要挨打。出了練毛筆字,他還帶著我在房子後麵的地裏種大白菜。冬天種,春
天收獲了送給學校廚房。
在家務事上他很差,不會做飯。所以我很小就自己學做飯,後來成為家裏最會做飯
的人。爸爸對於在緊急情況下如何保護自己非常有心得,常常教我如何逃生的技能:
如著火了怎麽辦?如果門打不開,怎麽用椅子打破窗戶逃生?在濃煙烈火裏,為什
麽要低下身子匍匐爬行而不是站起來跑?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文革期間生活條件又很差,一個月半斤或一斤計劃肉,4兩油。
而我胃口不好,不怎麽吃東西,所以長得骨瘦如柴。有一天,我去食堂買飯,回來
的路上,有兩個人在背後議論我:“這是誰家的孩子啊,怎麽這麽瘦,父母一定坑
了他的飯!”。爸爸剛好走在後麵聽見了。晚上他和媽媽在我睡覺的時候,以為我睡
著了,提起這件事情。這事不能怪他們。爸爸買什麽好吃的東西回來,都會與我分
享。
媽媽當時遠在百裏以外的學習班,很少回家,隻有我們倆相依為命。雖然我感覺到
他對我越來越喜歡,但他有時還是忍不住會打人,隻是不再打頭,改為打手和屁股
了。
1971年,不知道因為什麽,很久沒有打我的爸爸打了我。當時我已經十四歲了,自
我意識很強了,感覺非常委屈,就離家出走了,到了天黑也沒有回去。媽媽回來知
道了,狠狠地批評了爸爸。他們派人四處找我。等到快半夜的時候,我自己回去了。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打過我。
70年代初,曾經有兩位原來在黔陽地委的阿姨來看媽媽,見到我都說我很像爸爸。
我敏銳地感覺到她們說的爸爸不是現在的爸爸,因為周圍的人都說我像媽媽,不像
爸爸,但兩個弟弟很像爸爸。我感到她們說的“爸爸“就是我記憶裏的那個媽媽曾
經要我叫“爸爸”,帶我騎車,帶我去果園的人。但我不敢問。
1972年冬天,桃源大姑家的表哥杜遠勝來我們家玩,我們一起去上坪硫磺礦哥哥那
裏玩。哥哥是爸爸與前妻的孩子,比我大十二歲,早就工作了。我們上了火車,過
了一站,有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上來坐在我們的對麵,看上去像幹部。我與杜遠
勝聊天的時候,他們一直盯著我看,不時竊竊私語,我感到他們是在議論我。
過了十幾分鍾,其中一個人主動跟我們打招呼。他問我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然
後問我:“你爸爸叫什麽名字?”,我說了爸爸的名字。他們楞了一下,又問我叫
什麽,我說“商樂維”。他們猶豫了一下,然後問“你媽媽是誰?”,我說了媽媽
的名字。他們倆對視一下,點點頭。我心裏發緊,覺得這背後有什麽事。可能是和
那個我記憶裏的爸爸有關,我有點緊張。
他們低聲問我,記得你的父親嗎?我點點頭。我知道他們指的是誰。他們說,我們
是你父親當年的好朋友,你父親是一個好人。我緊張得不敢呼吸。他們又問,現在
的爸爸對你好嗎?我說好。他們說,現在的環境我們也幫不了你,你好好保重,聽
媽媽的話。然後就下車了。
整個過程,遠勝坐在邊上,根本不知道我們在談什麽,也沒有問。他們走後,我心
裏久久不能平靜。他們的問話讓我確認了過去記憶裏見到的那個男人不是幻覺,而
是我的生父。但他後來怎麽了?從那兩個叔叔的表情看,他很可能不在人世了。發
生了什麽?媽媽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回來以後,我沒有告訴媽媽火車上的事。那年月,政治壓力巨大。我雖然小,但看
見無數好人莫名其妙就被當成了壞人批鬥,甚至關進了監獄。家屬孩子也受到牽連。
我覺得媽媽不告訴我,應該有她的道理。
我從小體弱多病,成長的時候經過三年困難時期,十年文化大革命,食物嚴重缺乏。
長期營養不良使我身體很虛弱,經常盜汗,疲憊,失眠。進入青春期,問題更為嚴
重。媽媽帶我到處看醫生,卻一直沒有查出器質性的問題。1973年冬天,媽媽領著
我去懷化的湖南省鐵路建設指揮部醫院看病。省鐵醫是為了當時正在修建的湘黔、
枝柳鐵路而成立的。懷化是兩條鐵路的交叉點,所以省鐵醫就建在當時離懷化十幾
裏的中方鎮,需要坐公共汽車去。因為是剛建,公共汽車不能直達,下了車還得走
十幾分鍾。看了病以後,我們沿著冬天的田埂路往公共汽車站走。斜坡上的稻田裏
隻有匍伏在地上嫩綠的草籽,給冰冷的冬天帶來一點生氣。天灰蒙蒙的,北風吹得

人冷颼颼的。我們走在田埂路上,過往的行人很少。

“羅維”,走在我後麵的媽媽突然叫我。我回頭,見她一臉嚴肅。“我有件事要給你
說一下”,從她沉重而嚴肅的語調中,我預感到她要說什麽了。這裏沒有人,就我
們倆,應該是說這件事最好的地方。
“羅維,這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因為擔心你年齡太小,承受不了。它壓在我心頭十
幾年了”,媽媽在後麵語氣很沉重地說。我大氣不敢出,默默地走著。“你今年也
滿十六歲了,是應該知道這事的時候了”。媽媽停了一下,然後說“你還有一個爸
爸,就是你的生父。他叫曹仲先,是耒陽人,你生下來不久他就被打成了右派,後
來被開除,發配到黔陽八麵山農場勞動,1960年病死在那裏”。
我腦海裏出現了小時候在黔陽地委那個來看過我幾次,媽媽讓我叫爸爸的人。
 “因為你小,怕你背上思想包袱,我不敢告訴你。生了弟弟後,怕一家幾個姓,別
人會問。如果知道你的生父是右派,你可能會受到歧視,所以才改姓讓你跟現在的
爸爸姓”。
這我早就猜到了。
 “你有一個伯父在遼寧,曾經寫過幾次信,想與你聯係。因為他自己也是右派,我
怕影響你,所以沒有告訴你。將來你長大了,可以與他聯係”。
我很緊張,沒有說一句話,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顯然她以為我那時很小,不可能記
得父親。我沒有告訴媽媽:我一直記得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後來媽媽在不同的時候,斷斷續續地給我講了生父的一些事情。他比媽媽小兩歲,
家庭出身是地主,高中畢業,在黔陽農村辦公室工作。聰明,能力強,領導很欣賞。
但是性子急躁,容易生氣,愛提意見。他先追求媽媽,但媽媽沒有同意,主要是考
慮到比她小兩歲,又有些孩子氣,顯得不成熟。但後來他鍥而不舍,還請領導出來
做工作,媽媽就同意了。雖然他年輕氣盛,但很能幹,也很會關心人,媽媽懷我的
時候,都是他照顧,還殺雞燉湯給媽媽喝。我出生後,他親自給我取名為“曹誌堅”。
還寫信給曹家告訴曹家的親戚。
媽媽說,父親性情耿直,心裏藏不住話,喜歡提意見。對於他這種出身地主家庭的
人是很危險的。她勸過他很多次,但他還是忍不住要說。這讓媽媽很擔心。因為媽
媽自己也有家庭問題的壓力,長期不能入黨,得不到提拔。她時刻小心翼翼,從不
敢亂說話,提心吊膽地躲過了多次政治運動的災難。對父親耿直的性格,她覺得會
要出事。
反右剛開始的時候,父親並沒有被打成右派。毛主席說過,95%的幹部是好的,所以
每個單位就有一個5%的右派指標。但是黔陽地委沒有達到5%的右派指標,為了充數,
才把他和另外的幾個家庭出身不好,又喜歡提點意見的人補上去。當時領導還對他
說:你年輕,吃點苦不要緊,就是去湊個數,過一段就會回來的。
生父被劃右派以後,媽媽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之下,與他離了婚。從生父還常來看我、
媽媽將我的名字改成羅維來看,媽媽離婚主要還是想減少對我的影響。媽媽說,她
當時準備等生父平反的時候與再他複婚。可是1960年冬天,上麵通知媽媽,說父親
病死在八麵山農場。媽媽說,當時大雪封山,她沒有能去八麵山看他最後一眼。
生父死後,媽媽覺得壓力太大,看不到前途,曾經有輕生的念頭。但一想到我那麽
小,沒有了父親,再失去媽媽將怎麽過啊!她才最後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我想起了
小時候她總抱著我說:“寶寶,你要是沒有了媽媽怎麽辦啊!”
知道生父的事情以後,驅散了我心中的疑雲。我心中一直記得的那個我曾經叫過爸
爸的男人就是我的生父。他是不是右派對我來說沒有關係,我從來就沒有把他當壞
人,在我眼裏他永遠都是一個好人,而且我知道他愛我。雖然心中的疑團解除了,
但父親並沒有被平反,周圍的政治環境仍然很險惡。所以媽媽叮囑,生父的事不要
告訴任何人。因為那個時候,讓人知道自己有一個右派分子的父親是很危險的事情。
所以在右派平反之前,我對生父的事一直守口如瓶,誰也沒有告訴。
77年高考,我考得很好。因為還在農村當知青,報自願的時候,沒有敢報高,準備
第一誌願為湖南大學。後來在別人的鼓勵下,改成了華中工學院自動化,還被爸爸
媽媽說了一頓。他們生怕我萬一不被錄取,可能會在農村帶一輩子。
在申請表上父親一欄,爸爸媽媽還是讓我填現在爸爸的名字,沒有填生父的名字,
怕影響我的錄取。家庭成分填的是爸爸的“中農”。但是申請表被打回來了,說是
填得不對。看來,有人很關注我。後來就隻好重填申請表,在父親欄填上“曹仲先”,
家庭成分填上“地主“。交上去以後,我們都擔心,這是不是會影響到我的錄取。
還好,後來我被北大化學係錄取,這可能是因為我報考的是理科。當年不少報文科
的,很多考分很高,但家庭出身不好的考生就沒有被錄取。
去北京的時候,媽媽給了我兩個人的地址。一個是陳桂平阿姨,當年她與媽媽在新
晃縣同過事,後來與先生去援藏,因為不適應高原氣候得了心髒病,病退到了北京。
另外一個是王力阿姨,她是南下幹部,做過媽媽的領導。丈夫楊建培早年在大學就
參加革命,後來在中央工作。我剛到北京時,經常去他們那裏。他們都記得我父親,
說他聰明能幹,為人熱情。
後來媽媽給我寄來她與父親的結婚照,父親看上去濃眉大眼,很帥,但顯得有點瘦
弱。
1979年,在胡耀幫的主持下,右派基本上都得到了平反。我生父也被平反了。媽媽
寫信告訴我,還說遼寧的伯父再次來信要與我聯係,她將地址、姓名告訴我,讓我
給他寫信。
我給伯父寫了信,表示我們可以聯係。伯父回信了。雖然信封上寫的是“商樂維”,
但信裏他稱我為“誌堅”,因為當年生下我以後,他們一直記得我的名字是曹誌堅,
這是我父親告訴他們的。曹家的親人都堅持稱我為“誌堅”,我很理解。
1980年暑假,我去遼寧朝陽見伯父曹石先。他當時住在朝陽郊區農村的一棟土屋裏,
還是當年被打右派的時候,伯母的親戚幫助蓋的。睡的是土炕,全家人睡一個炕上。
我很不習慣。睡在炕上,土牆上常常掉土下來,讓我渾身發癢。伯伯當時剛剛恢複
中學教師的工作,生活仍然很困難。但為了招待我,每天去買上半斤鹵豬頭肉,兩
瓶啤酒。吃晚飯的時候放在門口的小桌子上,讓我與他邊喝酒邊嘮嗑。而伯母與堂
弟妹們卻都在裏麵吃高粱米和鹹菜,這讓我覺得有點難堪。
他與我談了他自己和我父親是怎麽讀書離開老家耒陽縣燕子窩。他比我父親大兩歲,
但他們是一起上學,而且是同班同學。高中畢業時,正好是1950年,我父親參加工
作去了黔陽,他參軍去了部隊。他說他所在的部隊就是電影《兵臨城下》裏的部隊。
雖然他在沈陽軍區做到軍部參謀,但因為地主家庭出身,後來被認為不合適在部隊,
安排他轉業到了朝陽當老師。57年也被打成右派。伯母是當地人,這時對他不即不
離,同時發動她在朝陽的親戚伸出援手幫助他們,一起熬過了艱難的歲月。
伯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比我小一個月。所以都喊我“誌堅大哥”。讓我覺
得很親切。
伯父在家排行老三,上麵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麵一個弟弟,就是我的父親,一
個妹妹。大伯父因為曾經幫助爺爺管理家業,土改時逃到廣西,隱姓埋名,與當地
的一個姑娘結婚並生了孩子。後來被前妻發現,報告政府,結果以重婚罪入獄。60年
初出獄後在一個礦山井下的事故中去世。大姑嫁給衡南的一位賀姓老師,一直是家
庭主婦,爺爺去了香港,一直沒有音訊。當年留在燕子窩老家的奶奶與滿姑(小姑),
被抓來當地主批鬥。滿姑當時還隻有七八歲,也陪著奶奶一起被批鬥。後來她跟大
姑生活幾年,十五歲就去了湖南冷水灘電力局工作。奶奶後來被伯父接到朝陽,1978年
80歲的時候去世。去世的時候仍然還叮囑伯父一定要找到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孫子曹
誌堅。
當年媽媽與父親離婚,伯父多次要求與我聯係的信,媽媽都沒有轉給我。他說當年
他曾經提出讓我跟他過,媽媽拒絕了。所以伯父對媽媽印象不好,覺得媽媽那個時
候離婚對不起父親。他讓我改回原來的名字曹誌堅。我沒有為媽媽辯護,也沒有跟
伯父一起指責媽媽。
在改姓的問題上,我覺得既然“商樂維”這個名字已經用了十幾年了,同學老師都
熟悉這個名字,一下改過來會有很多不便。所以不改為好。我也考慮到改姓對繼父
的心理衝擊。雖然他有缺點,但為人正直,愛惜人才,深受老師們的尊敬。而且他
一直很關愛我,為我的每一點進步而高興。我知道,如果我要改姓,他不會阻攔,
但他肯定心裏會難受。不改姓也是我表示感激他的養育之恩。
我當時向伯父保證,雖然我不改姓,但將來我的孩子一定姓曹。
1981年暑假,我去湖南冷水灘見滿姑曹衡菊。她當時37,8歲,見到我,她流淚了。
她告訴我,父親在50年代初回過老家一次,見了她就把她抱起來,說她受苦了,帶
她去飯館吃飯,還給了她一些錢。滿姑當年才7,8歲,什麽事都不懂的時候,被人
抓去和奶奶一起當地主批鬥,讓她天天以淚洗麵,對前途非常悲觀。十五歲去冷水
灘工作,想起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被人看不起,就感到無限的悲哀,常常一個人哭
泣。這引起了一個也是剛來,比他稍微大一點小夥子的注意。當他了解了她的身世
後,非常同情她。他是貧農家庭出身,他小時候也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負,覺得沒
有前途。所以他特別理解她,總是關心幫助她。因為同病相憐而相互理解,相互幫
助,最後這個貧農家庭出身的小夥子愛上了地主家庭出身的滿姑,兩人結婚了。我
去的時候,滿姑是冷水灘電力局工會主席,姑父是電力局的高級工程師。他們有一
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盛淑紅當時16歲,正在讀中學。兩個表弟還在讀小學,
他們都很歡迎我,一口一個“誌堅哥”地叫,讓我心裏感到很溫暖。
見了滿姑,我又去衡南見大姑姑。她一輩子就是一個家庭主婦,沒有讀過什麽書,
也沒有出去工作過。姑父對她很好。滿姑當年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她把滿姑接到家
裏一起生活,直到滿姑15歲參加工作離開。家裏孩子因為家庭出身的影響,除了最
小兒子的賀小峰等到了恢複高考上了大學,其他的都沒有上大學,做了普通工人。
回到芷江以後,媽媽通過原來的同事幫助,聯係到了生父生前勞動的八麵山農場。
我於是去八麵山尋找父親的遺骨。
到了黔陽八麵山農場,找到原來農場的民兵營長,一個壯壯實實,有著黑紅臉膛的
中年人。他還記得我父親。他說父親高瘦的個頭,說話很直爽。開始心情不好,話
不多,也不會幹活,慢慢學會了趕馬車和幹農活,心情也好一些了。民兵營長說,
他覺得那些右派都是挺好的人,不知道怎麽就被打成了右派。開始還好,但三年困難
時期,沒有東西吃,才餓死了人。那年月,不是右派的都餓死了,更別說右派了。
餓死的人多了,上麵增加了些供給,同時允許右派投親靠友,這才沒有再死人。他
說這裏一共死了七八個右派,你是第一個來找遺骨的後人,難得你有這樣的孝心。
他說有人當年參加過掩埋你父親,找到他就可能找到埋的地方。於是他帶著我坐車
上山去找當年。
八麵山方圓幾十裏,竹林茂盛,樹木蔥蔥。爬到半山,隻見白雲縈繞,空氣清新。
鬆濤陣陣,竹海翻浪,一望無際的山巒疊翠。望著這群山環抱,風景秀麗的景色,
我心裏想,父親雖然含冤死去,但躺在這美如仙境的地方,也算是對他亡靈的最好
的撫慰。
我們到了山上一家農民家,主人也認識我父親。但是沒有參加掩埋我父親,那些掩
埋右派的人大多是右派。有的剛剛還埋過別人,過了兩天自己也死了。沒有死的後
來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最後一個右派也於1978年離開了。所以山上沒有人知道我
父親埋在哪裏。
於是隻好下山,民兵營長建議我去找這裏最後下山的那個老右派,他回到原單位安
江紗廠工作了。去年來信說剛剛結了婚。他很可能參加了掩埋我的父親,應該記得
一點。
他給了我地址,於是我就去了安江紗廠,找到了他。他當年50歲左右,顯得很憨厚,
沒有什麽生氣,對我不冷不熱。不知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還是因為常年受壓變成
了這樣。他告訴我,因為很久沒有吃飽飯,大家就在山上挖葛根,一種野生的藤狀
植物的塊根,樣子像細長的紅薯,有少量澱粉但粗纖維很多,吃了不容易消化。人
一般是不吃的,但天災時沒有飯吃,大家便上山挖葛根吃。他們右派也學老百姓上
山挖葛根。那天父親因為餓得太久,就吃了很多。他還勸父親少吃點,怕胃受不了。
父親說,頂多不就是死嗎?比這樣活著還好些。
第二天,他見我父親很久沒有起床,叫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走了。人餓久了以後,
胃就萎縮了,突然吃很多,尤其是粗纖維的東西,可能會撐破胃而產生胃出血。父
親就是這樣死了,當時隻有27歲。當時組織上對他說是湊個數,很快就會回來的。
結果沒有想到就一去不複返了。
這位老右派說,他是參加了掩埋我父親。但那是晚上,草草地裹上兩張草席,抬出
去走到一個寬敞一點的地方,挖一個坑,胡亂的埋了,連記號都沒有做。當時死的
右派多,隔幾天就埋一個,前幾天埋別人,過幾天自己也被埋了。當時大家都餓得
眼冒金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根本就沒記誰埋在哪裏。
於是那次尋找無功而返。
1990年媽媽與爸爸一起去了八麵山,找到當年一起在八麵山改造的其他右派,通過
他們的幫助,找到了掩埋父親的地方。但屍骨已經找不到了,連墳頭都沒有。因為
當年草草掩埋,三十多年過去了,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媽媽將父親留下來的一些
遺物,與掩埋父親的地方挖出來的一些木板之類一同葬了,並樹了一個碑,上書
“一片丹心為人民,八麵山上埋忠骨”。
1991年女兒生下來,我給他取名為曹桑梓。我給曹家親戚去信告知女兒的出生和給
她取的名字,讓他們放心,我的孩子姓曹。然後給爸爸寫了一封長信,感謝這麽多
年來他的養育之恩,欣賞他剛直不阿的人品,我永遠是他的兒子,也永遠姓商。但
是考慮到曹家親戚的願望,我的孩子應該姓曹,以慰生父在天之靈,也是兌現對曹
家親戚的承諾,讓他們有些許安慰。
2006年我帶女兒和兒子曹天源回老家,在原鄰居方茵,方羽的幫助下,去了八麵山
祭奠父親。因為兒子突然發燒沒有去,我帶女兒去了。
去的前兩天,天下雨來了。我們去的那天,仍然在下雨,而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想這是老天在哭泣,也是在考驗我是不是心誠。我沒有改變計劃,冒雨一路時走
時停,艱難地上山。山上的情況更加糟糕,簡易公裏很多地段都衝壞了。有時候我
們被迫繞道,或下車修好路才能前行。從簡易公裏到父親的墳的兩百多米,山路泥
濘,我們一步一滑,最後來到了墳前。
事先已經請人將墳墓整修了,看上去幹淨。我們在墳前點燃了香。
我在墳前雙手合十,深深地鞠躬。心裏默默地說:“爸爸,您的誌堅來看您來了。
我知道您受了冤屈,但是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您。在我心中,您永遠都是一個好父親,
一個高尚的人,我將永遠懷念您。這裏風水很好,是一個世外桃源,很適合您。您
可以安息了”。
我抬起頭,任雨水淋在頭上,從臉上淌下來。看著遠處霧茫茫的山巒,心想父親在
這裏已經與天地融為一體,永遠地解脫了。
終於找到父親了,了結了我多年來的心願。
在尋找父親的過程中,讓我了解了生父,媽媽和繼父他們的人生經曆以及走過的路
程。同時也找到了自己,我是從哪裏來,怎麽走到今天的。他們給我留下了三個名
字:曹誌堅,羅維,商樂維。這些名字不再是簡單的符號,它們是曆史的寫照。每
一個名字都有它的故事,將這一個個故事串起來就是父母們一步一步走過的人生足
跡,也是我的成長經曆。這些名字飽含父母們的愛,無奈與期待,是他們給我留下
的寶貴遺產。我喜歡所有這些名字,願意他們用他們喜歡的任何名字叫我,因為他
們的愛與這些名字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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