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罪惡的子彈,穿過遇羅克的身體,擊中了遇羅錦和我們。遇羅克在這個殺害他的世界裏,用自己的生命,憧憬著一個奇妙的前途,見證著一個燦爛的前程。遇羅 克是一位英雄,更是一個人,一個不可能被代替的人;“也許有一天”,“血紅的黎明”和“紛紛揚揚的碎片”,都不能安慰的人。解釋和記憶不能真正安慰死者, 甚至不能安慰生者。生者不肯受安慰,因為他不在了。我們在向殺人者和灰燼般的人群以及冰冷的壁畫要人;但雙重的沉寂和黑洞的絕望,宣示著邪惡必勝的普世價 值。誰殺了遇羅克。政治答案是不難翻找的:《和機械唯物論進行鬥爭的時候到了》激動了姚文元,《出身論》見獵心喜著戚本禹,《中學文革報》挑戰了不容挑戰 的“文革”及其體製……1970年3月5日,遇羅克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當著十萬人的麵被宣判死刑,並立即執行,時年27歲,“臨刑前被強製進行活體器官移 植”,受益者是一位“勞動模範”。在東方的曆史中,不難尋找殺人的理由;“正義”隻是呼籲幸存者的注意、閱讀和反正。在這裏缺乏的是不殺人的理由,以及, 現場阻攔殺人的見證。但中國一片空白,如宇宙中最大的傷口,如地上瘋長著的塵霾。罪惡和死亡在所有的地方掌權,但隻有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的統治是絕對 的。十萬人,四萬萬人,沒有一個人說不;一個人受益,一個人受害。
罪在“北京工人體育場”成功廢掉了反對的聲音,把每一個遇羅克囚禁和活埋在沉重而肅殺冬天裏。這是槍殺遇羅克的世界:“千傾雪原泛夜光,天心人願兩茫茫。 前村無路憑君踏,路也迢迢夜也長”(遇羅克,1962);“清明未必牲壯鬼,乾坤特重我頭輕”(遇羅克,1968—1970於獄中)。反對殺人和抵抗罪惡 的能力就是愛的能力,但愛的能力從起初就被滅絕了。“北京工人體育場”上演著永恒的體育競賽:罪對愛競爭,全麵勝利。這場災難不是從1949年才開始的。 1919年聖經翻譯的時候,翻遍經史子集,中西方家找不到與“神”、“罪”和“愛”對應的象形文字。人從根本上被廢掉了保衛生命、尊嚴和榮耀的能力,沒有 對神的敬畏,沒有對罪的懺悔,沒有愛的勇氣,這會使那惡者肆無忌憚和暢通無阻。底線已經崩潰了,剩下的隻是把誰投進髑髏地,烤製成替罪羔羊。但是東方的鬥 獸場選擇遇羅克不是偶然的 。再沒有《出身論》這篇經典之作本身的內容和邏輯,更能見證這種必然性了。遇羅克的《出身論》(1966)包含三部分內容:“社會影響和家庭影響問題”; “重在表現問題”;“受害問題”。這三方麵內容分別揭示了罪在中國的行動邏輯或黜愛工程;但同時,這也正是遇羅克一生的三個基本階段。遇羅克是中國政治的 先知,也是自己命運的先知。
三、報複:醜惡的靈魂
羅克的離家出走引起了權力的恐慌,自由之路上埋伏著截訪的狼群。《出身論》第三個問題,“受害問 題”,一方麵是在講述掙脫血統論鎖鏈的人所遭遇的苦難;另一方麵也說明,那拆毀家庭的惡者,將在半路瘋狂懲罰和報複所有不就地投降的浪子。事實上,羅克自 己就是死於這種蓄謀的報複。蛇將愛消滅在家庭這個萌芽狀態,而將自由截殺在離家出走的半路。羅克將半路截殺者的麵目指給我們看,讓我們看見,他們真的很 醜:“具有野獸般的性情,特務一樣的心靈,乃至達到了滅絕天良的地步!”六期《中學文革報》,記錄著遇羅克與他的夥伴們“對血統論生死博鬥的整個過程” (遇羅錦)。路上的野獸長存,這個基本常識提醒一切追找真理、特別是被真理找到的人,在這人間,愛唯一的歸宿就是殉難。遇羅克是一種自由選擇:“如果我自 欺了, 或屈服於探求真理以外的東西, 那將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事”˳ 這是遇羅錦的感慨:“他即使不死在文革,也絕對不會幸運和長壽的——除非他真能逃離那塊國土。假如他不想離開國土, 除了監獄和死刑沒有別的在等著他”。在耶穌降生之前,希臘的哲學家就說過:如果一個完全人降臨世界,他唯一的結局就是被全體人類處死。但耶穌釘十字架之 後,給真理的跟隨者的安慰之一就是:耶穌比我更“可憐”,因此我勉力前行。
遇羅克不僅因為拒絕傷害也因為見證傷害,受到了加倍的傷害。這 是《遇羅克死刑判決書》中的部分內容:“遇羅克……父母係右派分子,其父是反革命分子。遇犯思想反動透頂,自1963年以來,散布大量反動言論,書寫數萬 字的反動信件、詩詞和日記,惡毒汙蔑誹謗無產階級司令部,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又書寫反動文章十餘篇,印發全國各地,大造反革命輿論,還網羅本市和外地 的反、壞分子十餘人,策劃組織反革命集團,並揚言進行陰謀暗殺活動,妄圖顛覆我無產階級專政。遇犯在押期間,反革命氣焰仍很囂張。遇犯罪大惡極,民憤極 大。經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市公、法軍事管製委員會和最高人民法院批準,判處現行反革命分子遇羅克死刑,立即執行”(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70刑字第30號),一九七O年三月五日)。中國式的傷害本身也成為一種儀軌,“示眾”表達的不僅是一種報複的快感,更是一種普遍的威懾;刑場不僅是對 凶手內在恐慌的壯膽或安慰,也是對受害人的雙倍羞辱。上麵的判決書首先用語言暴力羞辱和控告遇羅克,從家庭株連到內心;而且,再用“立即執行”的鏗鏘有力 與現場示眾,發泄魔鬼般的激情。連同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再審判決書 》一起,人就這樣報複性地把自己扮演成對別人生命生殺予奪的上帝(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再審判決書 (79)中刑監字第1310號)。
值 得注意的是,“再審判決書”中提到,“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以來,遇之父遇崇基對原判不服多次申訴”。罪企圖藉著拆毀家庭之愛而全麵掌權的努力,遭遇到最 後的抵抗,仍然是家庭。他們怕的有理,但恢複已經開始,複歸樂園的人已經啟程。血統論要離間父子關係,但正是“遇之父遇崇基對原判不服多次申訴”。愛可能 被傷害,但帶著傷口和眼淚的愛,那腳上有傷心中有愧的愛,從未在宇宙的中心完全退場。愛的力量在尋找一個季節,一片草原,繼續向天空開放。家之愛最後凝聚 在兄妹之愛上。這是愛與死亡的爭戰。羅克的死像巨大的黑暗吞沒了這個家庭,但這黑暗的勝利不是完全的。羅克的墓地有一束野花,40餘年一直在生長。羅錦對 羅克的記憶已經超越了政治和親情的範疇,成了麵對冷漠和死亡的迎戰。這場記憶的抵抗也是一條殉難之路,也是遇羅克的道路,麵對的也是十萬無動於衷的人民。 越來越孤獨的記憶,越來越絕望的無人在場,需要一種屬天的恩賜,才能警惕怨與恨的卷土重來。因此,記憶之花的“表現”要調整一個綻露的方向,一個與“他們 人類”怎樣回應都無關緊要的方向,那個“好哥哥”囑托過的方向。哥哥絕對不願意他成為妹妹生命中最大的重擔,並將殺害和旁觀他殉難的人類、包括後來用口水 和石頭將妹妹驅逐出境的人類,視為傾訴、追討和自傳的對象。相反,哥哥願意他成為弟弟妹妹生命最大的祝福:“我祝你幸福;幻想吧,你憧憬著奇妙的前途”。 燦爛的前程也不在指著下一代人而虛構出來的不朽幻象或輪回意象中。前途在別處,雖然生活不在別處。我們的世代有兩位哥哥,遇羅克與海子。然而春天來了,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複活;在光明的景色中”。春天,羅網如夜的碎片紛紛揚揚;清晨的日光如清晨的翅膀,四麵照耀著;祝羅錦和這本書的讀者在曙光中,有似 錦的前程。
任不寐2013年5月7日